在交谈中,谈话者的职位和财富往往使他无聊庸俗的话受到欢迎,不光这些话,就连他们装模作样的表情都能得到重视,人人都费尽心机地对那些表情作出精彩解释。
古希腊的一位演奏家常常动员他的学生去听住在他家对面的一个很差劲的音乐人演奏,因此,学生憎恶走调和不合节奏的音乐。
这说明,倾听别人的语言,哪怕是最不中听的语言也对自己有好处,至少是反面教训的好处。别人的蠢笨行为时刻提醒着我、告诫着我:痛苦的事物比愉快的事物更能刺激人,通过不协调的示范比通过协调示范更能使人改善。优秀范例对我的帮助很少,我习惯运用坏的典型,从对坏典型的惩戒中得到最大的收获。yipindushu.com
与精力旺盛、思想敏锐的人交往,可以使人精神振奋;而与思维迟钝、性格病态的人往来,有可能降低人的思想水准,这促使我们在倾听时要开动脑筋,不能纯被动地倾听。
说蠢话就其本质而言当然是坏事,然而容忍不了蠢话,为蠢话而生气、受折磨,则又是另一种毛病,这毛病令人厌恶的程度不亚于说蠢话。
我很容易与人争论,又很随便,因为任何见解在我身上都难以找到适合盘踞并深深扎根的地盘。任何意见都不能使我吃惊,任何信仰都不能使我气恼,即使这类信仰与我的信仰背道而驰。
任何荒谬无聊的思想都能配合产生人类的精神产品。我们可以对事物作出判断,却无权作出判决,我们可以从容不迫地看待不同的意见,即使我们还不能判断,也应宽容地听取那些意见。所有我们周围享有信誉的人所进行的遐想都值得我们一听,带偶然性的意见还是有一定分量的,在本质上也不同于一文不值的东西。对那些意见不屑一顾的人,虽无迷信之嫌,却可能患有顽固之疾。
反对意见既不触犯我,也不损害我,它们只会使我获得启迪。我们总爱逃避别人的纠正,其实应该主动迎上去,特别是这种纠正以谈话的方式而不是以教师授课的方式出现的时候。
反对意见出现后,有些人不管意见本身是否正确,只看对方提意见提得应该不应该,并且一味考虑如何摆脱那些意见,对反对意见不是张开臂膀欢迎,而是伸出爪子。而我面对朋友的粗暴攻击,诸如“你是个笨蛋”, “你瞎扯”之类,一般都不会计交。
【米歇尔·德·蒙田】
在雅士中,我也希望大家大胆地表达思想,推心置腹地交谈。我喜欢的友谊是亲密牢靠而又大气的,我以在和朋友交往中出现的剧烈碰撞而自豪,就像爱情中常会出现相互攻击的情况和稍带血迹的轻微伤痕一样。
友谊如果害怕碰撞而过于客气、缩手缩脚,就显得不够强劲、不够完美,正如没有矛盾就没有辩论。如果有人与我对立,那他将引起我的注意而不是恼怒。谁阻止我、教导我,我就向谁靠去。对真理的探索应成为双方的共同动因。
如果判断力已被愤怒所袭击而偏离方向,那么各自抵押物品做赌注以解决争端或许是有效的办法。
不管在何人手里寻到真理,我都会表示欢迎,并且会轻松愉快地向真理缴械。当我远远看见真理向我走来时,我会立即做出投降的姿态。
只要人们不以过分专横霸道、盛气凌人的口气批评我的作品,对所有的斥责我都欣然接受,我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修改往往就是因为谦逊。我会轻易让步,以此奖励大胆提醒我的人。
让我的同代人来提醒我着实不容易,很多人没有勇气去修正别人,如同他们没有勇气让别人修正自己一样,他们在你面前说话总是吞吞吐吐。我是那样喜欢被人评判、被人了解,而究竟是被怎样评判或被怎样了解,则与我无关。
我也是一个能自我否定的人,也是一个喜欢自我反省的人。因此,他人对我的否定责备,其实对我来说是一回事,而我只想给评判者我给予自己的权力。但我与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家伙却水火不容。如果别人对他们的斥责不以为然,他们便强词夺理;若是遭到别人的抵制,他们更是会破口大骂。
苏格拉底总是微笑地接受别人对他的演讲提出的不同意见。他豁达的根源就在于他的力量——既然优势无可置疑地在他这边,他接受意见便如同接受新的荣誉。
安提斯泰纳令他的儿女永远不要感激夸耀他们的人。在激烈的论战中,当我让自己屈从于对方强有力的论断时,我那战胜自我所获得的自豪感,远远超过了战胜对方所得到的自豪感。我接受并认可直接而来的各种不同的攻击,然而我对混乱的打击却难以忍受,因为那些意见的内容与我的关系并不十分密切。对我来说,意见本身才是重要的,如果争论进行得有条不紊,我会一整天奉陪。
不必要的争论应像口头罪行那样受到禁止和处罚。如果辩论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反驳他人,结果会是人人都在反驳,又都在被反驳,到最后便是真理的毁灭。
有些人惧怕一切,对什么都排斥,一开始就把一切搅乱,使之成为一团耀糊,或者见众人都十分投入地争论,便一反常态,为自己的无知而沮丧,装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神情或逃避争吵的谦虚模样。有的人只会卖弄嗓音和肺活量的优势;有人作结论时竟然自己反对自己;也有人以他离题八百里的废话“振聋发聩”;还有人索性把辱骂当武器,想方设法地与人争吵,以摆脱与智高他一筹的人的谈话;最后还有一种人,自己听不懂别人的道理,却偏要提出根本不能解决问题的老一套办法,靠医生处方式的东西把你套在论证的围栏里。这些人都使谈话进入歧途,他们的话没有丝毫好处,反而给人带来痛苦。
【米歇尔·德·蒙田】
我喜爱知识、尊重知识的程度并不亚于拥有知识的人。从实用性的角度来看,知识是人类最高尚、最博大的收益。但在那些以知识建立他们基本技能和价值的人身上,在那些“扯大旗作虎皮”的人身上,在那些除了书本其他事一窍不通的人身上,我讨厌知识,比讨厌愚笨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何人都会说话,然而要说得条理明晰、机智巧妙和富有哲理,则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我对因无知而产生的假话错话并不生气,那不过是愚蠢而已。但是一些人作断言时表现出的愚顽,以及他们唐突的借口,却使我焦躁不安。
我首先要责备的是我的焦躁,焦躁对有理之人和无理之人同样有害,因为焦躁是容不下不同意见的人所特有的专横与和暴戾的表现。
其实,对他人的无聊动不动就生气、发火,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无聊,而且是最常见、最荒唐的无聊。这种无聊将我们程序化了,因此首遭其难的还是我们自己。
我每天说的蠢话都很多,在别人看来,也许这都是不能容忍的。人都要生活,桥下长流不息的河水并不受我们意志的影响。为什么我们遇见一个身体畸形或身材不佳的人毫不生气,而见到一个思想混乱的人却怒气冲冲?这种无益的冲动应归咎于审视者,而不能怪有缺陷的人。
让我们记住柏拉图的这句话: “我认为什么东西不正确,其实就是我自己不正确。”我自己不也有缺点吗?我的斥责难道不能掉转矛头指向我自己吗?充满睿智的圣贤之言,一次又一次地鞭挞着人类最普遍的错误。我们不仅相互驳斥,就连我们在辩论中各自提出的观点和论据,通常都可以反过来驳斥我们自己。我们常常是在作茧自缚,在这方面古人给我们留下了极好的先例。
伊拉斯谟的一句话说得巧妙又贴切: “人人都不在乎自己大便的气味而对别人的却不能容忍。”不能治愈自身疾病的人,却设法治愈别人身上同样的疾病,这当然也是件好事,在别人身上找出病根可以使他自己少些痛苦和凶险。
谁提醒我有错误,我就说他也有同样的错误,这样做毫无道理。为什么呢?提醒永远是有益的。
如果我们的嗅觉足够灵敏,一定会感到自己身上的气味或许更难闻。苏格拉底如此告诫人们说: “如果谁犯了暴力罪,同时犯罪的还有他的儿子和一个外人,那他应该首先听候法院的判决,并恳请刽子手来帮助他赎罪,其次再是他的儿子,最后才是外人。
如果说这个调子定得太高,那他至少应当带头去要求接受惩罚。感觉是我们个人的法官,但感觉只能从外部了解事物。
与我们打交道的永远是人,活生生的人是令人吃惊的现实。在交谈中,谈话者的职位和财富往往使他无聊庸俗的话受到欢迎,不光这些话,就连他们装模作样的表情都能得到重视,人人都费尽心机地对那些表情作出精彩解释。
如果这些人屈尊参加一些平常的交谈,而人们又不知趣地报以称赞和敬仰以外的东西,他们便会搬出他们权威的经验来把你吓得半死,他们的所见、所闻、所为,许许多多的例子,会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
外科医生如果不能从运用医术中总结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那些治病的经验阅历是不能作为医疗实践活动的总结的。
光有一些经验是不行的,必须学会对各种经验进行分析和比较,并找出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犹如听乐器演奏,我们听的不是琴声,也不是笛声,而是所有乐器合奏的和谐音乐,它是一种集合体,是集聚起来的成果。史学家并不多,但和他们交谈永远能受益,这是因为他们丰富的记忆可以向我们提供许多值得称道的教义。然而,此刻我们要研究的不是这些,我们要研究的是这些历史的汇集人和叙述者本人是否值得称道。
【米歇尔·德·蒙田】
我厌恶专横跋扈、油嘴滑舌和装模作样的人。我愿意集中精力对付那些以感官刺激来蒙骗我们的种种虚假现象,警惕那些看似不同寻常的显贵和学者,我认为,那不过是些寻常人而已。所以,在生活中,什么样的谈话你都可以去听。听其言,观其行,你就能体会出什么是真正的收获和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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