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更清晰地界定“仁”、“爱”、“孝悌”、“心”、“性”、“情”、“天”等范畴之间的关系?如何更为深刻地论证“仁”的必然性?继董仲舒以天道释仁之后,韩愈以博爱称仁:“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昌黎先生文集•原道》)张载则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西铭》)即所谓天地万物,一视同仁。程朱则以体用、性情、动静、已发未发等诸多新的观念来阐释仁学问题,在相当程度上改造了以往仁学基础理论,使得仁学理论体系更加深刻、精准。
程朱对仁学的提升和改造,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是在基本内涵上,界定了“仁”与“心”的关系,得出了“仁”是心之性结论;二是在道德体系上,确立了“仁”与其他所有道德纲目之间的关系,提出了“仁”是徳之元,“仁包四德”的观点;三是在存在依据上,明确“仁”是天之理,“生生之德为仁”的论断。
心之性:“爱自仁出”
程朱严格区分体与用、性与情、已发与未发,并用以分析仁与爱的关系。朱子说:“如水之或流或止,或激成波浪,是用;即这水骨可流可止,可激成波浪处,便是体。”(《朱子语类》卷六)水自身是体,而水的运动形态则是水的用,通过把握水的具体形态,从而认识水的本性和本质。仁与爱哪个是体,哪个是用呢?程颐第一个反对以“爱”释“仁”,对孔孟的“仁”作了根本性改造。他提出仁为体,属性;爱为用,属情;只能说爱自仁出,不可谓爱即是仁。“性为本,情是性之动处”(《河南程氏遗书》卷二),性是事物的本原体貌,情是外在的触发应用;仁是人心的性,内心未发之本原体貌,而“爱”、“恻隐”都是心之所发出的情,是心面对具体事物的触发应用。“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也,后人遂以爱为仁,恻隐固是爱也。爱自是情,仁自是性,岂可专以爱为仁?”(《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所以称仁为爱,就是将本原体貌归为触发应用;称爱为仁,则又是以树枝界定种子,以部分称谓整体,如此都必然会出现偏差。正是由于体用、性情二分方法的采用,仁与爱从而分别属于不同层次的范畴,爱是“当然”、“应然”,仁是“所以然”,后者是前者产生的根据:“故仁所以能恕,所以能爱。恕则仁之施,爱则仁之用也。”(《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在这种逻辑关系中,仁处于整个道德情感、道德理念、道德行为的最核心位置,被理解为爱、恕、孝悌、恻隐等范畴的根据,因而仁获得了道德的本体地位。
再譬如韩愈“博爱之谓仁”的说法,程颐就不赞同:“退之言‘博爱之谓仁’,非也。仁者固博爱,然便以博爱为仁,则不可。”(《河南程氏遗书》卷九)“博爱”、“恻隐”都是心处理社会事件流露出来的情感,心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情感,在于心自身本原的性体。韩愈的“博爱之谓仁”混淆了性与情的差异。仁正是心自身本原的性体!二程说:“仁,体也。”(《河南程氏遗书》卷二)“恻隐则属爱,乃情也,非性也。……因其恻隐之心,知其有仁。”(《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万物皆有性,此五常性也。若夫恻隐之类,皆情也,凡动者谓之情。”(《河南程氏遗书》卷九)仁是心不动的自性和本原体貌,善、博爱、恻隐都是心之动情,区别在于是心之未发还是已发。心有思虑功能,善、博爱、恻隐实际上都是作为心性本体所用的发动和表现。“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心本善,发于思虑则有善不善。若既发,则可谓之情,不可谓之心。”(《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二程说:“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这句判断也是同理。
二程之所以界定仁是人心之性体,是心所未发的本原体貌,意在强调仁是人心所本有,不待外求。“学者识得仁体,实有诸己,只要义理栽培。”(《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人直面心的本原体貌——仁性,最能完整体悟仁的义理,而“孝悌”、“恻隐”等只是表明“仁”的说法。通过厘定仁的本身与仁的行为,强调了仁的依据和教化也就在人心自身。yipindushu.com
朱熹论仁,更加凸显了仁的道德本体性,仁成为人存在的道德本质。他有两个重要命题:
仁者,心之德,爱之理。(《论语集注•学而》)
仁是体,爱是用。又曰爱之理,爱自仁出也。(《朱子语类》卷二十)
这句话也是在二程的体用、性情方法论意义基础上作出的论断。仁不是心,而是“心之德”,即心之性。仁不是爱,而是“爱之理”,即爱的天理依据所在。“仁者,爱之体;爱者,仁之用。”“仁是爱之理,爱是仁之用。”(《朱子语类》卷二十)仁与爱是体与用、性与情、未发与已发的关系,前者是后者的依据,后者出自前者。朱子说:“所谓爱之理者,则正所谓仁是未发之爱,爱是已发之仁尔。”(《朱子语类》卷二十)他形象地将仁与爱的体用关系比喻为根与苗的关系:“仁只是个爱底道理。……仁是根,爱是苗。不可便唤苗做根,然而这个苗却定是从那根上来。”(《朱子语类》卷二十)
在体用、性情等方法分析下,一旦明确了仁与爱之间的关系,得出仁为心之性,“爱自仁出”结论之后,《论语》论述的仁与孝悌关系,《孟子》论述的仁与恻隐关系,都被程朱彻底改造。
首先,仁与孝悌的关系。
《论语•学而》篇记载:“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句话有人理解为仁以孝悌为根本,也有人解释为孝悌是行仁的根本。这里关键是如何理解“其为仁之本”的“为”字。当程颐弟子问这句话的含义,程颐断然否定了“由孝弟可以至仁”的观点,他说道:
非也。谓行仁自孝弟始。盖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之是仁之本则不可。……盖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仁义礼智四者,几曾有孝弟来?(《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
因为仁是人的内心本性和道德本体,孝悌则是由此本体触发的道德情感应用,最多只能看作是实践仁心的基本要求。如果我们把孝悌看作是仁的根本,那么实际上是降低了仁的地位,而且完全可能为了自我小家的孝悌,做出危害社会国家的违法乱纪行为。可见,程颐以体用、性情方法和观念,来辨明仁与孝悌的关系,反对混淆体用、性情,更反对以用为体、以情为性,这种逻辑十分精当,而且这种论断贴合现实。程颐对仁与孝弟的关系梳理,凸显了仁在儒学体系中的核心地位,促进了仁学思想的发展。
对仁与孝悌关系,朱子沿用二程的体用、性情、未发已发等分析方法,做了更为详尽的阐发。朱子说:
仁便是本,仁更无本了。若说孝弟是仁之本,则是头上安头,以脚为头。(《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九)
论性,则仁是孝弟之本。惟其有这仁,所以能孝弟。仁是根,孝弟是发出来底;仁是体,孝弟是用;仁是性,孝弟是仁里面事。(《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九)
仁是理,孝弟是事,有是仁,后有是孝弟。(《朱子语类》卷二十)
仁是性,孝弟是用,用便是情,情是发出来底。论性,则以仁为孝弟之本;论行仁,则孝弟为仁之本。如亲亲,仁民,爱物,皆是行仁底事,但须先从孝弟做起,舍此便不是本。(《朱子语类》卷二十)
这四段话反复明确地强调了同样的仁孝关系:仁是体,孝悌是用;仁是性,孝悌是情;仁是未发,孝悌是已发;仁是理,孝悌是事。仁已经被确认为形上的本体层面,而行仁则是属于形下的实践层面,如孝悌、忠恕、恻隐等。朱子还用种子与秧苗做比喻,“譬如一粒粟,生出为苗,仁是粟,孝弟是苗,便是仁为孝弟之本。”(《朱子语类》卷二十)因此,不能说孝悌是仁之本,只能说孝悌是行仁之始。可见朱子对仁与孝悌关系分辨得十分清晰、透彻。
其次,仁与恻隐的关系。
孟子先在《孟子》卷三里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又在《孟子》卷十一中说:“恻隐之心,仁也。”(《孟子•告子上》)其中涉及到了“心”、“仁”、“恻隐”三个范畴,孟子的两句话所表达的关系是比较含混的,毕竟“仁”与“仁之端”不可能是一回事。但究竟是先有仁,仁萌发为恻隐之心呢?还是先有恻隐之心,再由恻隐之心发展为仁?许多学者常认为人先有恻隐之心,然后扩充人的“四端”,最终修成仁者。程朱在这一问题上用力甚深,且有独到的见解。程颐提出仁是心之性,恻隐则是由仁所发之情,人们可以由恻隐之情而推知人有仁心,正如通过察看到树木发芽长叶,可以推知树木有根须一样。朱子评价程颐的观点时说:“心者,兼体、用而言。程子曰:‘仁是性,恻隐是情。’若孟子,便只说心。程子是分别体、用而言;孟子是兼体、用而言。”(《朱子语类》卷二十)正是程朱区分了体与用,性与情,把仁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这同程朱主张仁是“徳之元”,“天之性”完全一致。
朱子在界定心、仁、恻隐之间关系时,沿用二程的体用、性情、已发未发分析方法,充分论证了仁相对于恻隐的本体地位。他说:
性是未动,情是已动,心包得已动未动。盖心未动则为性,已动则为情,所谓“心统性情”也。……“心统性情”,故言心之体用,尝跨过两头未发、已发处说。仁之得名,只专在未发上。恻隐便是已发,却是相对言之。(《朱子语类》卷五)
只是一个心,便自具了仁之体、用,喜怒哀乐未发处是体,发于恻隐处,便却是情。(《朱子语类》卷二十)
在此处心的已发和未发,相当于现代心理学的意识和潜意识。心是人意识和潜意识的存在整体,包括了一切人的性和情,已发和未发的。“仁便藏在恻隐之心里面,仁便是那骨子。”(《朱子语类》卷七十四)仁是心内在的未发本质和特性,是心中暂时按下的潜意识。恻隐是潜意识在特定情形下激发出的情感,是仁心的发明使用。先有仁,仁是心之性,未发时就是仁,已发之萌芽就是恻隐。所以说仁是未发,恻隐是已发;仁是体,恻隐是用;仁是心之性,恻隐是仁之情。
朱子还通过设置大量的比喻,如根和萌芽、母和子等,说明他对仁与恻隐关系的判断,从而揭示仁的特殊地位。例如:
仁是根,恻隐是萌芽。(《朱子语类》卷六)
四端者,端如萌芽相似,恻隐方是从仁里面发出来底端。(《朱子语类》卷二十)
仁义礼智,是未发底道理,恻隐、羞恶、辞逊、是非,是已发底端倪。如桃仁、杏仁是仁,到得萌芽,却是恻隐。(《朱子语类》卷五十九)
仁是恻隐之母,恻隐是仁之子。(《朱子语类》卷五十九)
缘是仁义礼智本体自无形影,要捉摸不著,只得将他发动处看,却自见得。恰如有这般儿子,便得知是这样母。(《朱子语类》卷五十三)
朱子把仁比喻为根,恻隐比喻为萌芽,又把仁比喻为母,恻隐比喻为子,都是旨在说明仁的先在性和根本性,恻隐则成为仁性所萌发出来的端倪,恻隐之心又可以反过来充实仁心,最终发展为完善的仁。如此一来,孟子所说“恻隐之心,人之端也”就有了全新的含义。既然心之性为仁,而仁心为善,所以孟子的性善论也就有了更坚实的理论基础。可见,经程朱对仁的内涵和相关范畴的改造,原有的仁学论断更具有说服力,仁学体系更加严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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