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剑恩仇录》】

侠客们惩恶扬善的行为大都于内在保留一种善意来做，并不是一刀结果恶人性命那么简单。陆菲青念及师门情谊，已经几次三番在陈家洛等人面前求情放过张召重，可谓仁至义尽。此次面临危城绝地、饿狼争食，他又不顾个人安危，飞身下去救张召重，容人海量，义薄云天，大仁大爱由此可见。

《倚天屠龙记》里也能找到很多类似的情节。尤其是被称为邪魔外教的明教教徒，在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明教在劫难逃之际，他们正襟危坐、齐诵经文的场景，格外令人震撼：当此之际，明教和天鹰教教众俱知大数已尽，众教徒一齐挣扎爬起，除了身受重伤无法动弹者之外，各人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跟着杨逍念诵明教的经文：“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明教自杨逍、韦一笑、说不得诸人以下，天鹰教自李天垣以下，直至厨工仗役，个个神态庄严，丝毫不以身死教灭为惧。

【一《倚天屠龙记》】

这种临危不惧的凛然正气，百死而不折节的庄严，没有忧怜世人的善的支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如此纯然一念的善，浑然天成的善，在金庸小说的每一个正面人物身上皆有所见。他们顾念亲情，在乎友谊，珍重名节，信守承诺，怜贫惜弱，扶危济困，智勇双全，大义凛然。每一天都在出生人死，每一次都不轻易取人性命，其宅心之仁厚，确然从各个方面印证着“人之初，性本善”的哲学判断。这里的善，就是泛爱众而亲仁的伦理日用之善，它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仁几乎可以划上等号，仁之温柔敦厚、真诚笃定，仁之亲亲为大、推己及人；这里的善，也是佛家拔苦与乐的慈悲，小到扫地不伤蝼蚁之命，大到像空见大师、一灯大师一样舍身度人，呵护生命、利乐有情，都是显之于器，秉之于道的大德大善。

二、其变多端与善同源的恶虽说“人之初，性本善”的哲理为很多侠肝义胆的善人善行所印证，但我们也可以在小说中列举出数不尽的恶人恶行。《射雕英雄传》中的黑风双煞之一、铁尸梅超风，盗去《九阴真经》，私奔背叛师门，素来杀人如麻，在月下荒山以“九阴白骨爪”插入活人靶子的头顶，满手鲜血脑浆，恐怖异常；《神雕侠侣》中的赤练仙子李莫愁，美若仙子却狠如蛇蝎，只因人家姓氏、名号中含有情敌名字中的一个字，就可以杀何老拳师一家老少20余口，还在沅江之上一连毁掉63家货栈船行；绝情谷主公孙止，衣冠禽兽，卑鄙无耻，受妻子胁迫时为自己活命而手刃情人，后又挑断妻子筋骨将其打人百丈地穴，甚至为了最后一颗情花解药而设计陷害了亲生女儿的性命；《天龙八部》中的四大恶人，从名字到行为都恶到极致：老大恶贯满盈段延庆，手段残忍乃至疯狂地报复当年追杀他的人；老二无恶不作叶二娘，每天偷别人的小孩，玩一天后便杀死；老三凶神恶煞南海鳄神，看见不顺眼的人就扭断人家脖子；老四穷凶极恶云中鹤，十足色鬼，BBB就是“妙极，妙极！我早就想杀其夫而占其妻，谋其财而居其谷”。

人性到底本善还是本恶？千百年来人们争论不休，性善论者有之，性恶论者亦不少见。金庸别以一位文学巨擘的独特视角和哲学思考，用生动具体、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和纵横跌宕、蹇转多舛的人物命运来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在唏嘘叹惋中领悟善与恶的同根同源、相互转化。

以慈悲之心写恶，是金庸人物塑造的一大特色。在他笔下，作为善的对立面，恶的存在其实也充满了合理性。无论江湖上的恩怨情仇演绎到何等惨烈、是是非非已是何等分明，我们总能看到恩怨的起点、是非的源头是爱的需求、是情的生发、是源于本心的各种美好愿望。如梅超风自幼孤苦，为情、为武踏上不归路；李莫愁从小幽禁于活死人墓，求爱不得而怨愤难消；段延庆以王储之尊而失国失位，身遭残害至面目全非；叶二娘有夫不能嫁、有儿横遭夺，女人心、慈母爱备受摧残……岁月原本静好，一当有外力加诸而产生命运骤变，就如基因突变一样，善开始向恶的方向转化。尽管转化的方式和程度不一而同，有时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转化的原因却都是善的被破坏、爱的未满足。

恶在发育发展的中间过程中，其实也一直与善同行，被善照亮，让我们看到人性极其复杂的内在构成，让我们在血雨腥风丧心病狂扭曲丑陋的极致状态下，仍能感受人性的温暖、真理和正义的力量。

譬如惭愧心，就是一种向善的努力。梅超风十数年来孑然一身，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对桃花岛始终心怀愧疚。虽然对别人她狞厉恐怖，对黄蓉却礼敬有加，多次解救，对黄老邪更是畏惧背后深藏爱戴，乃至舍身相救，以生命的代价换取了重人师门的尊严。

再如母爱，是女性特有的善质，偶一流露也足以令人动容，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李莫愁身上，同样有这种善的闪光：李莫愁抱起婴儿，凑到花豹的乳房之上。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时婴儿便已吃饱，闭眼睡去。李莫愁与杨过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后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相顾一笑。

小郭襄何其幸运，被劫饥饿时得李莫愁喂食豹乳而安睡；李莫愁何其幸运，蹈火而死时得黄蓉拜谢和众人垂怜：众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万端，今日丧命实属死有余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恶，只因误于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终于不可自拔，思之也是恻然生悯。

【——《神雕侠侣》】

在恶的强烈爆发、毁损一切的过程中，往往伴随着善的反思、善的激荡。外力与内因交相作用，人物内心的争斗与外面的厮杀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如金毛狮王谢逊身上，就表现出极为复杂的善恶对峙与斗争。

《倚天屠龙记》中的谢逊，绝不是按恶人形象来塑造的，但他的确有大恶难消的一面。原本功成名就、家兴业旺的明教法王谢逊，全家被师父成昆所杀，从此失心疯似的滥杀无辜，只为逼出师傅，了报私仇，在武林中祸根深埋，公然树敌，又因形象魁伟，文韬武略，而成为半神半兽的形象。当空见大师为阻止他滥杀无辜而甘愿遭打13记七伤拳时，他恶念陡升，忽然出拳企图使大师来不及运行护体神功，此计不成又假意自伤，令大师急跃相救，反遭毒手：谢逊惨然叹道：“我便是要利用他宅心仁善，你们料得不错，我挥掌自击天灵盖，虽是暗伏诡计，却也是行险侥幸。倘若这一掌击得不重，他看出了破绽，便不会过来阻止。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后一拳，七伤拳的拳劲虽然厉害，怎破得了他的护身神功？那时要找我师父报仇之事，再也休提。当时我孤注一掷，这一掌实是用足了全力，他若不来救，我便自行击碎天灵盖而死，反正报不了仇，原本不想活了。

“空见大师眼见事出非常，大叫：‘使不得，你何苦……’立即跃将过来，伸手架开我右掌，我左手发拳击出，砰的一声，打在他胸腹之间。

这一下他确是全无提防，连运神功的念头也没生。他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这一拳？登时内脏震裂，摔倒在地。

“我击了这一拳，眼见他不能再活，陡然间天良发现，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叫道：‘空见大师，我谢逊忘恩负义，猪狗不如！…一《倚天屠龙记》一代高僧的悲心大德，一次良知的灵光乍现，换来的是两大功效：谢逊从此后不再胡乱杀人，只将矛头对准成昆；偶要杀人时便想起大师，从而在与张翠山比拼掌力时，未伤其性命。

再次让谢逊天良发现的，是一声有如天启的婴啼。张无忌的出世，给谢逊带来奇迹般的疗愈，凶性大发的谢逊突然之间去除狂野，重现人文，成为张无忌真正意义上的父亲。从极恶向极善的返归，只因为他自心中备足的谦卑和感恩被人世间最柔弱最美好最本真的婴孩激发出来，使他在专心一意的付出中收获到内心的宁静和满足。他的恶那么真实和血腥，他的善也那么真诚和强劲。最狂暴的与最深挚的，最坚硬的与最轻灵的，最仇恨的和最宽容的，大恶与大善，奇妙地统一在这位金发披肩、吼声震天的武林怪杰身上。

从恶徒到圣使，谢逊的蜕变和解脱充满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和哲学启示。谢逊打败成昆，却没有杀他，只是化去了他的武功：谢逊指着成昆说：“成昆，你杀我全家，我今日毁你双目，废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报。师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尽数毁了，还了给你。从此你和我无恩无怨，你永远瞧不见我，我也永远瞧不见你。”

【一《倚天屠龙记》】

他甘心谢罪，被仇家唾沫加身时，张无忌心中酸苦，泪如雨下，谢逊却笑道：“痴孩子！你义父承三位高僧点化，大彻大悟，毕生罪业一一化解，你该当代我欢喜才是，有甚么可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