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射雕英雄传》】
也许降龙十八掌是金庸武侠小说中人们最熟悉的一门武功了。它质朴雄浑、威猛刚健、无坚不摧、无敌可挡。没有它,就没有了读者心目中的((射雕英雄传》,也不会成就萧峰、洪七公、郭靖等威名赫赫的侠之大者。
多数读者以为降龙十八掌乃天下阳刚之至,因它十八掌中有很多名字取自至刚至阳的《周易·乾卦》,如亢龙有悔、飞龙在天、见龙在田、潜龙勿用、或跃在渊、时乘六龙等。而其他名字也大都取自《周易》的需卦、离卦、震卦、小畜卦、小过卦、损卦、坤卦等,如鸿渐于陆、利涉大川、突如其来、震惊百里、密云不雨、损则有孚、龙战于野、履霜冰至、羝羊触蕃、神龙摆尾等,充满动感和力量。实际上,降龙十八掌既非至刚,又非至柔,是刚柔并济、兼具儒道两家哲理的一门高深武学。
《射雕英雄传》中,黄蓉被铁掌帮裘千丈所伤,误人瑛姑所住的黑沼,欲闯出茅屋时,郭靖以降龙十八掌抵敌: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刘氏宗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实是妙用无穷。 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但刚到极处,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而“亢龙有悔…‘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实已不可分辨。 【一《射雕英雄传》】 可见,降龙十八掌虽似虎啸龙吟、携风带电,但至刚处自然而然生出至柔,轻重刚柔随心所欲,劲力强弱吞吐自如。而其至高境界,是在对敌时总是留有余力,在不断叫力的过程中加大力度,源源无穷,这也是郭靖的至高境界——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作为一门由中国传统文化总纲《周易》化演而出的武林绝学,降龙十八掌中的确涵盖了阴阳互推、刚柔相摩的至深哲理,让人觉得威力无边,奥妙无穷。读金庸武学,极大的乐趣之一,其实就是品味和欣赏其中蕴含的博大精深的古典文化。 立天之道,日阴日阳。立地之道,日柔日刚。韩康伯云:“在天成象,在地成形。阴阳者言其气,刚柔者言其形。变化始于气象,而后成形。 万物资始乎天,成形乎地,故天日阴阳,地日柔刚也。”(韩康伯:《周易注》)“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郭或译著:《周易·系辞下》,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98页)它对一阴一阳交感耦合而蕴涵的“道”有着灵动的描摹与追索,对天、地、人的活动规律和吉凶祸福有着独特把握,对系统中万事万物的牵连感应和宇宙时空的秩序、变化有着深刻认识。“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这人资质太笨,老叫化有了这样的笨弟子,给人笑话,面上无光!” 但就是这样一个笨郭靖,却拥有惊人的毅力和勤奋。他学武的法门,向来便是“人家练一朝,我就练十天”,虽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学到一点一滴,就日夜钻研习练。洪七公传授郭靖降龙十八掌时,虽然初学时茫然不解,却每次都将要义牢牢记在心里,以备日后慢慢思索。跟老顽童学空明拳时,“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乌青淤肿,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跤,仗着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老顽童亦不能参详透悟的《九阴真经》,郭靖反复读、反复背,有的段落要读上千余遍,竟将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连那一大篇甚么“昂理纳得”、甚么“哈虎文钵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无误。没有一番狠心坚毅,没有一股自强不息的精神,郭靖是无法练就绝世武功,成为一代大侠的。 郭靖在民族大义上的领悟与觉醒也同样得益于日新其德的努力。少年时还只是心怀家仇,一派天性浑朴,闯荡江湖的过程中,他不仅付出超越常人十倍、百倍的努力研习武功,而且对天道正义充满向往,对忠孝节义有很强的反思与抉择能力。铁掌峰上得到《武穆遗书》时,他声情并茂诵读《五岳祠盟记)),胸中激起慷慨激昂之情;随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后,他深恶屠城之举,为道劫百姓痛心疾首;至((神雕侠侣))中誓死镇守襄阳,郭靖已经成长为成熟稳重、文韬武略的将领。他一生仇敌甚多,满身血债,然而却能通过淳朴的反思超越自己:他茫茫漫游,不知该赴何处,只一年之间,母亲、黄蓉、恩师,世上最亲厚之人,一个个的弃世而逝。欧阳锋害死恩师与黄蓉,原该去找他报仇,但一想到“报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惨状立即涌上心头,自忖父仇虽复,却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来这报仇之事,未必就是对了。 【一《射雕英雄传》】 在整个射雕三部曲中,除了有读者因为他阻碍杨过和小龙女的爱情而认为他有一点点道德专制之外,郭靖在思想境界、道德水准上,也和武功一样,臻于完美。这中间,经历了一个由被动到主动,由外来规制向内在自觉的修炼转化过程。就如汤之盘铭所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进德修业欲及时,便要有日新其德的精神,潜藏修养,滴水石穿。 效天行健者,不仅要自强不息,日新其德,更要以无私无畏之精神,施大仁大勇之德行。仍以郭靖为例。童年、少年时代的郭靖,虽命途蹇舛,自幼丧父,流落大漠,但天性中无私无畏的一面展现得特别充分。 面对术赤的皮鞭与恐吓,他不畏强权,舍命救下神箭手哲别;面对已然纵起的猎豹,他着地滚去,抱起华筝而将自己置于豹爪之下;面对乱踢乱咬发疯中魔一般的小红马,他紧抓马鬣不放,相搏一个多时辰终于驯而服之;面对重重围困的铁木真大军,他一人一骑冲进重围,倏忽来去活捉都史……在都史仗势欺人要纵豹子咬死义兄托雷之际,有一段描写特别能揭示郭靖淳朴憨直而又勇往直前的天性:郭靖虽然惧怕豹子,但终是挂念义兄的安危,对韩小莹道:“师父。 他叫豹子吃我义兄,我去叫他快逃。”韩小莹道:“你若赶去,连你也一起吃了,你难道不怕?”郭靖道:“我怕。”韩小莹道:“那你去不去?” 郭靖稍一迟疑,道:“我去!”撒开小腿,急速前奔。 【一《射雕英雄传》】 一个“我怕”,勇于看清自己承认自己,一个“我去”,勇于战胜自己超越自己,真实不虚的小英雄形象便活脱脱地跃然纸上、深人人心。 及至郭靖来到中原、重回漠北、再返中原、论剑华山,逐渐成长起来的小英雄以无可匹敌的降龙十八掌而扬威武林,建功立业,更以大仁大勇的情怀而受人尊崇、得天佑助。譬如在桃花岛山洞中,为抢救被毒蛇咬伤已命在旦夕的周伯通,他不顾一切吮吸毒液,又以自己的血为药喂给周伯通,令老顽童诚意感动,一股脑将《九阴真经》上下卷内容、空明拳、左右互搏术传授于他。在丐帮大会上,郭黄两人被杨康诬陷杀死洪七公,丐帮弟子欲置他们于死地。在自己的生死关头,郭靖犹不想伤害丐帮弟子的性命。而禁宫暗夜保护武穆遗书的一段,最能见出他在大义面前舍生忘死的英雄气概、大侠风范:岂知郭靖已发了狠劲,决意保住武穆遗书,知道只要自己侧身避过,此际洞门大开,遗书必落敌手。外面卫士虽多,又怎拦得住欧阳锋这等人?眼见这一推来势凶猛,挡既不能,避又不可,当下双足一点,跃高四尺,躲开了这一推,落下时却仍挡在洞口。只听身后腾的一声大响,泥沙纷落,欧阳锋这一推的劲力都撞上了山洞石壁。欧阳锋叫声:“好!” 第二推又已迅速异常的赶到,前劲未衰,后劲继至。郭靖猛觉得劲风罩上身来,心知不妙,一招“震惊百里”,也是双掌向前平推,这是降龙十八掌中威力极大的一招。这一下是以硬接硬,刹那之间,两下里竟然凝住不动。郭靖明知己力不敌,非败不可,但实逼处此,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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