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列夫·托尔斯泰的四篇儿童文学代表作

列夫·托尔斯泰在儿童文学史中的不朽地位，是由一批经典的短作奠定的：其中，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三只小熊》《小菲利普》以外，《跳水》《鲨鱼》《狮子和小狗》《高加索的俘虏》这四篇其经典性和不朽性也是世所公认的。

托尔斯泰善于揣摩儿童好奇的心理和好动的特点，用大量表现动感的朴素语言给孩子写内容丰富、形式短小的故事，写得言简意赅、短小精悍，其戏剧性故事情节简直令小读者瞠目结舌。他的生活故事《跳水》就典型地具备了这些艺术特点：

有艘大帆船环游了世界，驶回本国去。一天，是个风平浪静的日子，人们都聚在甲板上。有一只大猴子在人群当中钻来钻去，惹得人人发笑。这猴子会翻筋斗，会蹦跳，会装鬼脸，还会学人样。它知道大家被它引得高兴了，因此闹得格外厉害。

猴子向船长的十二岁的儿子一下蹦过去，把他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连蹦带跳地爬上桅杆去了。大家哄然笑了起来。孩子的帽子给抢掉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笑呢，还是该生气。

猴子坐在第一档帆杠上，摘下帽子，开始用牙和爪子乱扯。它好像跟这个孩子开玩笑似的，故意扯给他看，还向他装鬼脸呢。

孩子吓唬它，吆喝它，可是猴子拿着帽子扯得更起劲。水手们于是越发大笑起来。这时候，孩子涨红了脸，脱了外衣，奔向桅杆，上去抓猴子。他沿着绳子，一下子就攀到第一档帆杠上去，可是猴子比他更灵活，更敏捷，他正想抓帽子的一会儿，猴子已经爬得更高了。

“看你逃得了！”孩子大叫了一声，随之又爬高了些。

猴子再逗引他，爬得更高些，孩子此时已经憋了一肚子气，怎么肯罢手。猴子和孩子就这样爬呀爬呀，一会儿就爬到最高一层上去了。

猴子在最高一层上，伸长四肢，一只后脚拉住绳子，把帽子挂在最高一档帆杠的尾端上，自己却爬上了桅杆的尖顶，缩着身子龇着牙，显得很得意。

从桅杆到挂帽子的帆杠尾端，距离有两俄尺，要是双手不放开绳子和桅杆，就没法拿到帽子。

这时候，孩子非常激动。他不假思虑就放开了桅杆，踏在帆杠上。甲板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看着猴子和船长的儿子在胡闹。但是当他们看到船长的儿子放开绳子，两手摇摇摆摆地踏上了帆杠时，全都吓呆了。只要他脚底下一滑，他就会掉到甲板上摔死的。况且即使他平稳地走到帆杠的末端，把帽子拿到了，也不容易掉转身，回到桅杆这边来的。

大家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期待着将会发生些什么。

忽然有个人恐怖地大叫了一声，孩子被这声喊叫提醒了，他往下一看，身子立刻就摇晃起来。

正当这时候，船长——孩子的父亲，从客舱里走出来。他拿着一管枪正准备打海鸥，突然看见自己的儿子在桅杆上，马上就瞄准他，高声喊道：

“跳到水里去！快点往水里跳呀！我要开枪啦！”

孩子摇晃着，还搞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哩。“跳啊，不然我就开枪啦！一、二……”父亲一喊完“三”，孩子把头朝下一冲，跳下去了。

孩子的身体像颗炮弹在海上扑通一声，波浪还没有来得及把他覆没的时候，二十个勇敢的水手已经从船上跳到水里去了。大约经过四十秒钟——大家都觉得这段时间很长——孩子的身体才冒了出来。水手们把他救起，带上了船。

过了一会儿，水从孩子的嘴巴里、鼻子里流了出来，孩子才开始喘过气来。

船长见到这种情景，突然大叫一声，好像有样东西哽住他的喉咙似的，随后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舱去了，因为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他哭。

（韦苇译）

这篇故事中所记述的内容不一定是作家亲眼所见。但是作家有乘帆船航海的经验，他就以自己的体验为基础，来想象当一个男孩的帽子无端被猴子抢去，男孩被惹恼了的情景。男孩越被猴子戏弄，心里就越气的过程和情景，作家写得很细致。这样，作家一路铺垫过来，读者就能充分了解，男孩上到那条三晃两晃就会从高空一头摔下的帆杠上，不是男孩顽皮和疯耍，而是在此时此境此情中可以理解的气急和无知，这样，读者就会同情孩子，为孩子生命的千钧系于细细一发，而提着一颗心来关注故事的发展。

故事合乎逻辑的戏剧性，更在于这个男孩不是别人，而是一船之长的宝贝儿子。因此，才有后半段读来让人屏住气息的情节。我们正是从这后半段的故事中，看到了一个如此果断、如此机灵、如此了不起的船长。读着这样的故事，读者眼前就会站起一个经过自然风浪和人生风浪千锤百炼的优秀船长！他身为孩子的父亲，不只是急中能生智，还为孩子能死里逃生而激动得“突然大叫一声，好像有样东西哽住他的喉咙似的”。

这样的时刻，没有第二个人还会哭——除了父亲。

托尔斯泰写这类故事，比他写大部头的世界文学名著还要用心、还要下功夫。他的这个故事就是修改十来次才最后定稿的。

故事里有个船长，作者只在开头处轻轻点了一下，读得粗心的人早已忘记了，但是这“船长”一词不是无意写上的，而是有意为后面船长的出现埋下了伏笔。

写猴子像猴子，写男孩像男孩，写船员像船员，写船长像船长，每个情节每个细节每个心理过程都很到家都很地道，这才是大作家留给世界少年儿童的大手笔。

在生活故事《鲨鱼》中，他采用了准确而又为农家娃娃所能理解的比喻：“傍晚的时候，从撒哈拉大沙漠吹来了炉火般的热空气”；“炮手的脸色吓得似亚麻布一般的白，一动不动地呆望着眼看就要被鲨鱼吞噬的孩子”。这样，人物的出场才有一个充满悬念的铺垫。鲨鱼形体巨大，生性凶猛，喜食肉类，它吃个孩子就像大公鸡啄食一只小虫子那样轻而易举。这就是这篇故事读来惊心动魄的最根本原因。这篇故事的标题叫作《鲨鱼》，而鲨鱼却到故事的中间才出现。开头几个自然段似乎是没有“鲨鱼”字样，其实作者已经是用不能再简省的笔墨，一步一步把两个孩子引去同鲨鱼挂起钩来，同时写出两个与大海有着天然联系的、水性很好的孩子，他们在海水中像“两条蜥蜴似的”灵活可爱，看着他们活泼的身姿，连老炮手都忘了大海中或会有鲨鱼出没。正在连老炮手也看得忘乎所以的节骨眼儿上，鲨鱼意外地出现了，“海上魔王”出现了！这时，故事已紧紧抓住了读者，于是作者动用了一个大作家的丰富的写作经验和高超的写作技能，一边写孩子，一边写鲨鱼，又一边写水手，同时一边写身为父亲的炮手，再一边写舰船甲板上的眺望者。而重点写老炮手，主次分明，有条不紊，写出了甲板上的呐喊，孩子们的笑声和尖叫声，还不忘写老炮手特殊的身份——作为一个父亲他在这危急关头“吓得脸色蜡白”，在万分紧张中写出了老炮手的心急如焚和智勇双全，而老炮手虽则没有被吓昏了头，却毕竟是为难中的孩子的父亲，所以作者又写他“双手蒙起了脸”，直到听见了欢呼声，才“放开蒙脸的手”。

《跳水》和《鲨鱼》成为了两则在俄罗斯教科书里撤不去的经典故事，与托尔斯泰严谨的创作态度分不开。

《狮子和小狗》是一则几百字的动物故事：

伦敦有一种野生动物展览，去观看的人可以付钱，也可以带小动物去喂笼子里的猛兽。

有一个人要去看野生动物，就到街上去捉了一条小狗，带到动物园去。动物园的管理人让他进去看，小狗就被扔进狮笼里喂狮子。

小狗紧紧夹着尾巴，缩到笼子的角落里。狮子走到小狗身边，闻了一阵。小狗躺着，四脚朝天，尾巴不停地摇晃。狮子提起一只脚爪扒拉小狗，要把小狗翻过来。

小狗一下跳起来，抬起前脚，站在狮子面前。

狮子不住摇着脑袋，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地看着小狗，可就是没碰它。

当园主扔肉给狮子吃的时候，狮子撕下一块来，留给小狗。

晚上，狮子睡觉的时候，小狗就躺在它身边，把头枕在它的脚爪上。

从此以后，小狗就和狮子生活在同一个笼子里。狮子不碰它，跟它一块吃，一块儿睡，有时还跟小狗一块儿戏耍。

一天，有一位绅士到动物园里来，认出了自己的小狗，要求园主把小狗还给他。园主愿意还他，但是，当人们要把小狗从笼子里抱出来时，狮子就把通身的毛都竖起来，大声咆哮起来。

就这样，狮子和小狗在一个笼子里过了整整一年。

一年后，小狗得病死了。

狮子从小狗病死这天起，就不再吃东西，一天到晚对小狗闻闻、舔舔，还用脚去扒拉扒拉。

当狮子终于明白过来，知道小狗已经死了，就突然腾地一跳，竖起毛，甩

动尾巴猛打自己的腰侧，一下接一下在笼栅上撞击，还咬铁栏杆，啃地板。

它一整天在笼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不时吼叫一阵，然后在死狗身旁躺下，不动了。园主想把死狗取出来，但是狮子压根儿就不让人接近小狗。

园主寻思，要是另外给它一只小狗，它就会忘掉痛苦的。他这么想着，就真的去找了一只活狗来，放进笼子里。然而狮子马上把刚放进来的小狗咬死了，接着它搂住原先的小狗躺在那里，一连躺了五天。

到第六天，狮子也死了。

（韦苇译）

这个故事用戏剧性的情节写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感人故事，紧张的故事情节极具震撼力，这样的故事只需读一遍，孩子就将在心中永生铭记，没齿不忘。这个故事一开始就充满悬念：狮子不是三下两下就吃了被抛进笼子里来的小狗，甚至还喜欢上了它，对它释放温柔，施以爱，最出人意料的是，“当园主扔肉给狮子吃的时候，狮子撕下一块来留给小狗”！而更令人惊奇的是，一年后小狗死了，狮子竟从此一蹶不振、痛不欲生，狮子“突然腾地一跳，竖起毛，甩动尾巴猛打自己的腰侧，一下接一下在笼栅上撞击，还咬铁栏杆，啃地板”，然后抱着死去的小狗一直躺着，到第六天，狮子自己也死去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事确实发生在伦敦动物园，它给人们提供的思考既有生物学的，也有哲学的，托尔斯泰通过它给人性的善作了一个形象的提示。

压卷之作《高加索的俘虏》（《季娜》）是普希金的一个同题小说，具有中篇的规模。它曾在1872年单独作为一个小册子出版。托尔斯泰把一场发生在高加索的残酷战争写成了一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小说里，季娜这个形象浑身都弥散着温柔和善良，读者可以从小姑娘举手投足、一言一语中看到她由外到内的动人丽质——这丽质中透映出一颗幼小心灵的勇敢和果决。这是托尔斯泰所塑造的孩子形象中最感人、最有魅力的一个，用托尔斯泰自己的话说，这是为幼者而撰就的《战争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