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

原来这许许多多的注释文字，每一句都在故意导人误入歧途。可是参研图谱之人，又有哪一个肯不去钻研注解？就是那篇“太玄经”也不是真的蝌蚪古文，只不过是一些经脉穴道的线路方位而已。那些武林界的宿辈高手，更有学养深厚者，哪能放下自己身上的“有”，更想自身的武学锦上添花，于是按图索骥，执相而求，还自以为是，如痴如狂，几十年沉迷不醒。其结果，只能是缘木求鱼，背道而驰。似乎一步之遥，实则咫尺千里。

石破天武功既低，又不识字，是一张白纸。而他怕三月初八回不去，婆婆跳海自尽；又不时想起阿绣站在海滩上送别，神色忧愁，情切关心，真的是归心似箭。只是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于这石壁武学，实无丝毫去意，总不能舍他自回，只能各个石室看下去。这忠厚老实的石破天真的是既“无心”，又“无有”，心无机智，欲无所求。他信步看去，率性而为，冥冥之中与创造这武功的前辈深意暗合，没想得到，反而得到。《道德经》云：“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无有，人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石破天以无有，人于无间，获得侠客岛的绝世武学。这是真正的“无间之道”。这是德善所积，福缘所聚，宁静致远，天心月明，真的是无胜于有。实质这又是大愚的境界，需要何等的大智才能抵达呀！正如邵雍诗日：“月至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最后，明了无对有的同一，更可以援相解性，由破人空。

熊十力认为，古往今来一切哲学虽然千宗万派，但终归皆以体用不二或性相一如为究竟。体性者，大道真如自性常住，完备具足也；相用者，大道真如周流不息，妙用无穷也。

“不二”与“一如”，皆是一个“一”，“一”即道，即太极乃至无极，即空。金庸先生把自己学佛游仙的体悟时时在在体现在小说中，尤其是在那些先是身历百劫、终而大彻大悟的人物身上，更体现出勘破红尘、万法皆空的皈依之道：《天龙八部》中，萧远山和慕容博原本仇深似海，无名老僧先“打死”一对仇家，再借助他们自身的力量救活两人，终于使他们在生死之间了悟了“空”义：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有甚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甚么兴复大燕、报复妻仇的念头？”

萧远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没半点佛门弟子的慈心，恳请师父收录。”那老僧道：“你的杀妻之仇，不想报了？”

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无虑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皆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虽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转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

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

【——《天龙八部》】

《倚天屠龙记》中，金毛狮王谢逊历尽苦难，终于彻悟：谢逊走到空闻身前，跪下说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赐予剃度。”空闻尚未回答，渡厄道：“你过来，老僧收你为徒。”谢逊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缘。”他拜空闻为师，乃“圆”字辈弟子，若拜渡厄为师，叙“空”字辈排行，和空闻、空智便是师兄弟称呼了。渡厄喝道：“咄！

空固是空，圆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谢逊一怔，登即领悟，甚么师父弟子、辈份法名，于佛家尽属虚幻，便说偈道：“师父是空，弟子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归我门下，仍是叫作谢逊，你懂了么？”谢逊道：“弟子懂得。牛屎谢逊，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于名？”

谢逊文武全才，于诸子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一旦得渡厄点化，立悟佛家精义，自此归于佛门，终成一代大德高僧。且谢逊一生历尽坎坷，既杀人无数，又备受屈辱，是魔由心生，又红尘洗心，心之所悟，万物皆空，心之所向，仁善所指，这才有最后的顿悟，由魔转佛。

借助这个空字，我们更容易理解无的无限广大与空灵，也更易于把握无住、无常的时空观念下人生的态度与走向。如果人生一定要有一个终点，终点处就一定是这个空，关照到终点的这个空，还有什么想不开、放不下？如果生命的行程就是一个变易的过程，有和无总是交替着呈现生命的本来样貌，无与有原本同一，凡事便无需刻意而为、汲汲以求。

圣人之行以效法天道自然为贵，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如禅宗所倡，本性具足，一切现成，不假修造，随缘任运，皆为妙道。平常心即道，烦恼即菩提，自然无为之至也。

卢梭当年曾感叹：“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人生始于无，可且在功利和物质追求中羁绊蹒跚、跌跌撞撞。想来，无胜于有对人最大的精神滋养，就是令人无诸尘劳之心，一切趋时顺势、自在天然。使人常处于一种完备具足而自由自在的混沌境界，这样，才能如行云流水，无所施而不可得。这大概就是自由王国了。

有道是“元运自然，大易不可测其源；神工造化，阴阳不可究其末”。佛陀、老子、康德、黑格尔以抽象的哲学思辨告诉我们，有与无其实就是相生相易、浑然一体的一种存在，金庸则用栩栩如生的人物故事、风生水起的武林气象生动地说明：心在有处，是喜乐丰满，心到无处，是自在圆融。

到体相如如，性相如如。这就把知识转化为智慧，把教条转变为行动指南。事物发展才能“顺而动”，与天地合，只见其功，不见其事。过程平淡无奇，结果显著超卓。是以圣贤之人，能够“弗行而知，弗见而明，弗为而成”。（《道德经》第四十七章）几者其神，几的妙用全在细微之处见心机、见智谋。这在金庸小说中体现很多。正是这些不同人物、不同境况、不同情节、不同时态所体现的心智故事组合，使金庸小说内涵博大，气象万千。当然见几而作、心机智谋，都要用在德善为基础的事理上，如果用在谋私利、做恶事，那就是其智也贼，不是几者其神的范畴。请看（（倚天屠龙记》的一段描写：赵敏冷笑道：“张公子，你于世上的人心险恶，可真明白得太少。谅那陈友谅有多大武功，他向谢大侠偷袭，焉能得手？此人聪明机警，乃是第一等的人才，定当有自知之明。倘若他假装义气深重的鬼蜮伎俩给谢大侠识破了，不肯饶他性命，依他当时所站的位置，这一招‘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谁？一招‘狮子捕兔’搏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只因对人处处往好的一端去想，以致没去深思陈友谅的诡计，经赵敏这么一提，脑海中一闪，背脊上竞微微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他……他这一脚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郑长老，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对啦！他一脚踢起郑长老往谢大侠身前飞去，再抓着那位跟你青梅竹马、结下啮手之盟的殷姑娘，往谢大侠身前推去，这么缓得一缓，他便有机可乘，或能逃得性命。虽然谢大侠神功盖世，手有宝刀，此计未必能售，但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倘若是我，所作所为自当跟他一模一样。我直到现下，仍然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此人在顷刻之间机变如此，当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一《倚天屠龙记》】

“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崔颢（（古游侠呈军中主将》）以此一句来形容美艳绝伦而又智勇双全的赵敏，当是十分恰当。身为皇帝赐封的绍敏郡主，汝阳王之女，她自小出入官场、阅人无数。手下尽是顶尖高手，她又好武善学，遍访名师，个性中既有直率豪爽、雄才大略的一面，又有玲珑剔透、精明过人的一面。对陈友谅叵测居心的分析，可谓极精极微、鞭辟入里，心思细密到未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她能寥寥数语、层层透辟地道破屠狮大会的阴谋，也能见迹生疑、勾连线索，第一个识破小昭的身份，还能将七虫七花膏的解药藏于珠花内，先行赠药，再步步为先地促使张无忌抢药、求药，费尽周折、大悲大喜，足见其有一双洞察秋毫的慧眼，机变无双的头脑，并深谙世道人心。

赵敏称得上是一个极深研几的神人。几者其神，全在幽昧微渺之间，深藏于事物的千头万绪之中。它是事物未着行迹时其理其象的悄然运作，势之所趋，方向的显露．恰如奇花初孕、胞胎未就时天地交感已为之制定的全形，也如百米冲刺的运动员等待发令枪响时蓄积在体内的那股立刻爆发的能量；它是事物初显时极幽微极朦胧的迹兆与征象，有似萧杀的秋天降临之初一枚落叶随风而舞的飘零，也像寒风怒吼前那一片结在地面的薄霜，“履霜知坚冰至”；它也是普遍联系着的事物之间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机制，拔茅连茹，十指牵心，枢机之发，千里之外，应时感动，就像一只南美的蝴蝶，煽动翅膀时可能引起德克萨新的一场龙卷风；它是推动事物变化的微弱而又强健的迹兆与苗头，根源和动力，慢藏诲盗，冶容诲淫，蚁穴溃坝，星火燎原。

没有知几、识几、见几而作、用几如神的功夫，就成就不了赵敏机智灵动、聪敏过人的形象，也不会有《倚天屠龙记》中大开大合的情节构成、跌宕生姿的起伏变化、旖旎动人的情感表达。在金庸小说中，还有很多像赵敏一样心较比干多一窍的人物，如黄蓉、令狐冲、段誉、韦小宝、康熙等等。他们了解几的奥妙、把握几的节律、利用几的功效成为金庸江湖中令人赞叹钦服的智者神人，带给人们丰富生动的文学意蕴和精微奥妙的哲学启迪。

一、几的表达：探赜索隐，观象得形几是一个无法确指的概念，至显时也仅蛛丝马迹，小而辨于物，至微处根本不着行迹，无声无臭，无形无体，只以理、以势、以征象的方式悠游在一片朦胧与混沌之中，就像（（道德经》中所言说的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中有信。”（（（道德经》第二十一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处于有无之间、动静之间、体用之间、显藏之间、理象与形器之间的几，虽然极幽微极细弱，甚而无形无相，但毕竟也是一种存在，“象”“物”“精”“信”，都是它于万事万物中呈现的不同表达方式。

1．显其微：细若秋毫，渺如游丝最直观的几的表达是一些已着行迹的气味、动作、言语、呼吸等等。

人们只要用心留意，开放各种感官去体察，寻踪觅迹，即可明察秋毫，洞烛幽隐。

《天龙八部》中的阿朱乃是易容高手，乔装改扮之术神乎其技，不仅衣饰、形体、容貌、言谈、举止上形神兼得，连声音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她甫一出场，便四座皆惊，扮老公公、管家、老婆婆，简直出神人化，以鸠摩智之警觉机智，崔百泉之老于江湖，都没起丝毫疑心，但有一处破绽却没能瞒过一生痴从此醉的段誉——段誉一走近，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这样一个小美人，难为你扮老太太扮得这样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