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终于大彻大悟，杀妻之仇也罢，大燕复兴也罢，全都泯于一笑之中。

在对立同一的框架内，不避其恶，而又着眼于“善”，金庸将为侠仗义的精神驱动力、侠的内核定义为善。在善的内核统领下，金庸笔下的血性男儿总是怀着强烈的正义感和责任心，与侵凌孤弱的豪暴之徒殊死斗争；为亲人或朋友甚至毫不相干的人排难解纷，报仇雪耻；在国家民族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毫不考虑个人的安危得失；顾惜天下苍生百姓，莫使生活悲苦、生灵涂炭。司马迁曾用这样的话来概括这种“侠义”，他说：“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把善心、善念、善行作为自己行走江湖的道德标准和动因，以本善本真的自然理性来平衡矫正社会的道德标准和人文常识，这实在也是一种充满哲思的追求。

由此，我们可以更深入地体会大哲学家尼采关于“历史无正义，自然无善”的说法。人类历史上全部的法律或正义都是一定阶级、一定集团的正义，而非宇宙正义；自然的人化和人化的自然都不是真正的自然，自然应该是超越善恶的二元对立而臻于至善的自然，无善是为大善、至善。侠者天生具备超社会的宇宙正义，具备合于天道自然的至善内核，具备追求至善的精神动力。虽然，我们更多的是从实践层面、器物层面来分析小说中的善，但小说中也充满了上升到哲学层面的大真、大爱、大诚、大智，也就是从自我、小我升华到大我、无我的天道之善。金庸通过姿彩斑斓的武侠人物带给我们的启示就是：人类应该效天行健，止于至善。

有是实体，无是虚空；有是界限，无是广阔；有是生动，无是寂灭；有是贪执，无是洒脱。诸凡器物形名，莫不是有，破尽一切有形，便抵达无。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便是最高境界的有，六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便是最高境界的无。有总是在俗常世界里持守着物质与精神双重的丰饶，如胜利者的微笑；无则在虚静自然的状态里显现豁达与澄明，是隐逸者的洒脱。在最高存在的领悟中，不但有无同一，而且无胜于有。

首先，有和无看似对立，实则同一。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处处呈现出有与无的对立同一，从剑招之有无，到恩仇之有无；从情意之有无，到机心之有无；从体用之有无，到性相之有无……一片刀光剑影纵横驰逐血泪情仇恩怨家国之后，进入到超言绝相、不可思议的哲学境界，那正是无胜于有的自由王国。

且看思过崖上，风清扬前辈如何教导令狐冲：风清扬又道：“单以武学而论，这些魔教长老们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练熟了几千万手绝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终究还是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大喜，他生性飞扬跳脱，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他心坎里去，连称：“是，是！须得活学活使。”

风清扬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循，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的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笑傲江湖》】

感受令狐冲从有悟到无那一刹那的喜从心生、豁然开朗，我们看到，有是一种局限，是一种窒碍，是带着疆界和枷锁的丰满。有招、有式、有情、有义、有欲、有求、有怨、有畏、有私、有我、有生、有灭、有形、有相，都是人在有限时空里对俗常世界的物质分别与精神陷溺。而无则是对有的否定与超越，是涵容一切有而又化迹于无形的自在自得，是灵活自然，是出神入化，是究竟解脱。

世人都道有好，而未能解无之妙。金庸先生则将无胜于有的哲思灌注在几乎每一部小说里，涌现于不可胜数的情节、人物中。

《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对敌江南四友中的丹青生、秃笔翁的判官笔法，皆从名家笔帖中演化而来。“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

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取颜真卿所书诗帖的《裴将军诗》，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恣肆流动；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漾山铭》，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诗意已是纵横捭阖，笔力更加酣畅淋漓，所向披靡；（（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更是纵横飘忽，流转无方。但不管秃笔翁取何书帖，用何招式，令狐冲心中只想：“管你甚么诗词、书法，反正我一概不懂。”他不理对方使的是甚么招式，总之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不管对方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无法再写下去。

【金庸先生写到此处笔底生风：】

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使得半招，无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他哪知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暇抵隙，只是攻击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秃笔翁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滩，大笔往酒中一蘸，便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

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笑傲江湖》】

《倚天屠龙记））中描写张三丰受伤后，闻讯而来的张无忌向张三丰临时学习太极剑，练到最后忘记了招式，习得剑法破敌的情节：张无忌不记招式，只是细看他剑招中“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初时“已忘记了一小半”，低头默想后“已忘记了一大半”，再学一遍是“还有三招没忘记”，在殿上缓缓踱了一个圈子，沉思半晌，又缓缓踱了半个圈子，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叫道：“这我可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了。”

张无忌终以一柄寻常木剑胜了方东白手中砍金断玉的倚天宝剑，金庸的解释是：要知张三丰传给他的乃是“剑意”，而非“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倘若尚有一两招剑法忘不干净，心有拘圃，剑法便不能纯。

《侠客行》中的石破天，原本为一个小乞丐，被人呼作“狗杂种”，自小就与养母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天性浑朴，完全不懂人情世故，而且是个彻底的文盲。侠客岛上的武功，各派高手，无论是少林、武当这样的正宗门派，还是各种奇门武学，以任何见解去解释都不得其真谛。

只有石破天，不存机心，全无挂碍，没有半点知见障，无心、无意反而自然契合于石洞岩壁上的武功奥义，误打误撞而练就了震慑古今的绝世武功。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按金庸先生的本意，从武学上说，有是拘泥，有便落形迹，便有了攻击对象，便有隙可乘。而无是灵活，无恰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无物可攻，无隙可乘。从精神境界上说，有便是贪执，便窒碍不通，拖泥带水。无是放下，无是释然，无是忘情忘我，不滞于物，故仁者无敌。

由此延宕开去，从哲学意义上去理解，有和无有着玄之又玄的对立同一关系。

其次，看清无对有的超越，便可以不滞于物、不执于贪。

因事物千变万化，事之结构有变，引发因素有变，适用规律有变，所以必以无才能胜有。被固定的模式束缚住了，不能随机应变是决计不行的。无胜于有不是对不变论的坚持，相反是更大意义上的灵活。当然，无招胜有招是在有招的基础上，说是无招，必是先练通了各家绝学，才有贯通后的以无胜有，若无根基便轻言无招，那便是托大狂妄了。正如否定之否定律所示，世事并不是简单的周而复始，而是带着新质螺旋上升。越好的身手便越可随意洒脱，以无制有。

《神雕侠侣》第二十六回《神雕重剑》写到独孤求败的剑冢中并列三柄长剑，石刻依次是“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乃弃之深谷”，“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持之横行天下”，“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草木竹石非剑，却皆可为剑。草木竹石非剑而为剑，虽已进入武学上乘，但仍然是有形之物，故处于有无之间，是亦有亦无之剑。

《笑傲江湖》中所向披靡的独孤九剑，能破尽也即超越一切剑法，甚至能破尽也即超越天下一切刀法、枪法乃至一切武功的法门，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兵器、没有任何一种武功不是独孤九剑所破除也可以说超越的对象；但它终究也还是剑法，还是“有”，是有的灵活化，由灵活化而抵近无，所以在境界上正好也是有无之间。

武学上的最高境界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境了，如庄子所说：“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老子庄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9页）而哲学上，有与无两者本就互为因果，圆合融通，故能破尽一切有形，彻底抵达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的境界，无胜于有的境界。

如老子所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同上，第27页）也如庄子所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同上，第9页）见侮不辱，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上下，赋地颁形，是有？是无？在道的认知与修炼上，在哲学的终极探求上，一定是无胜于有。

《天龙八部））中鸠摩智学武心切，为了六脉神剑不择手段，最终却不免内力尽失，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废于一旦。他原是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

如今武功尽失，猛然警醒：如来教导弟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对段誉说：“老衲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正因为认清了名缰利锁的束缚，才真心向往清净解脱的自由，鸠摩智幸而大彻大悟，方成一代高僧。

虚竹的生身之父、四大恶人之一叶二娘年轻时的情郎——少林高僧玄慈，受完戒刑后说：“过去二十余年来，我日日夜夜记挂着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此更无挂碍恐惧，方得安乐”。圆寂之时，脸上露出祥和的微笑。

武之贪、情之贪、权之贪、利之贪、名之贪、生之贪，都使人心有挂碍，无法远离颠倒梦想，不滞于物，不执于贪，方是究竟解脱。

再次，懂得无对有的涵容，可以天下归仁焉、忘私忘我。

上世纪80年代，“武侠热”刚刚挟港台武侠剧之余威席卷大陆的时候，总有好事者去分析金庸小说里究竟是谁的武功最高，古龙小说里是谁，梁羽生小说里又是谁，如果他们小说里的功夫最高的人物在一起打架又能如何如何。这类话题直到现今还争论不休。诚然，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自古如是，但究竟怎样才算是最高的武功呢？《鸳鸯刀》的结局为我们揭开了这个谜团，请看：“鸳鸯刀”的大名，他早便听师父说过，“鸳鸯刀一短一长，刀中藏着武林的大秘密，得之者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这五个字，正是每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大愿望。周威信当时听了，心想这不过是说说罢了，世上哪有什么藏着“无敌于天下”大秘密的“鸳鸯刀”？

……袁夫人将鸳鸯双刀拿在手中，叹道：“满清皇帝听说这双刀之中，有一个能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这果然不错，可是他便知道了这秘密，又能依着行么？各位请看！”众人凑近看时，只见鸳刀的刀刃上刻着“仁者”两字，鸯刀上刻着“无敌”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