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荒诞童话奠基——寺村辉夫的《我是国王》
对思考儿童文学本质的研究者来说,寺村辉夫是一位颇具启示意义的童话作家。
“我觉得迄今为止的大多数童话都是一种说明。这是成人向儿童教导‘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大自然的美?’的文字,就像电视广告直接宣传商品一样。即使是孩子,如果大家拧成一股劲儿也能改变周围的现状;这就是人类的同情心、人类的心灵美;战争是这样可怕,所以决不允许再发动战争——儿童文学所追求的都是正确的道理。我并非说这有什么不好。但是各种各样的主题已经被儿童文学写尽了,许多作品都停留在平均化的水准上。但是,这些数量庞大的作品是怎样改变儿童读者的呢?当然,由于是文学,所以无法具体测定怎样改变了儿童。恐怕也不应该这样去做。不过,要说受到孩子们怎样喜欢的话,十分遗憾,我们不能说孩子们很喜欢读这些作品。”
以上是寺村辉夫在《我的童话创作笔记》一书中对现代日本儿童文学所进行的批评。寺村辉夫的系列荒诞童话《我是国王》就是在这种心态下创作出来的。虽然童话研究家松村武雄在大正时代便把荒诞童话译成“无意义谭”,论述了其对儿童读者的魅力,但是,日本荒诞童话的创作却迟至60年代初才开始。其奠基之作便是寺村辉夫1961年出版的童话集《我是国王》。这些童话受到了儿童们的绝对欢迎。此后,寺村辉夫不断推出“国王系列”童话,至1985年汇成了十卷本的《我是国王全集》。 可以这样对荒诞童话做定义式的解释:荒诞童话通过对日常生活中无法发生的奇妙(荒唐无稽)事件的描写,造成一种可笑和游戏的感觉,其本质在于超越现世既成的价值观和秩序,寻求精神的自由和解放。 知道了荒诞童话是这样一种文学,我们就会明白,对现代日本儿童文学缺少对儿童读者的吸引力进行批评的寺村辉夫走向荒诞童话实属一种必然。 其实,在童话集《我是国王》中,创作最早的《煎大象蛋》在1956年就已经发表于杂志《母亲之友》上,其后不久又以图画故事的形式出版。儿童文学作家大石真曾这样谈论伙伴寺村辉夫的童话在当时给他的感受:“读了《煎大象蛋》,我有一种不和谐的感觉:寺村辉夫这家伙写了篇多么奇怪的作品啊。”大石真还介绍了童话集出版后不久,以早稻田大学童话会出身的枇杷果会成员为中心举行的小型出版纪念会上的情形:“到会者们的发言在礼节上还算过得去,但是个个都含混其词。就是说,这是一部根本无法用从前的幼儿童话的标准来衡量的作品。在到会者中出人意料地出现了出版这部书的理论社的社长小宫山量平先生。小宫山先生历来恪守不出席自家出版的图书的出版纪念会这一原则,但这次却担心这本集子受到集中非难,所以特意破例赶来,准备一旦发生这种情形,好站在作者一方进行辩护。”从大石真的回忆来看,寺村辉夫的荒诞童话在当时的儿童文学界的一些人中是有疑义的。 但是,由于富于鉴赏目光的儿童文学作家、理论家藤田圭雄的推举,童话集《我是国王》出人意料地获得了每日出版文化奖。藤田圭雄这样讲述他推举《我是国王》的原因:“因为我一直希望日本能有译成外文后、任何国家的孩子都能理解的朴素的童话。”(大石真《解说》) 童话是为儿童创作的,“不把儿童明白无误地置于读者的位置上,就没有童话”(寺村辉夫语),这是童话作家寺村辉夫的一贯主张。他总是在思考什么是读者,读者在童话中寻求什么?读者所喜欢的趣味性是什么?作家如何追求这些趣味性?他以“国王系列”童话对这些问题做了独特而圆满的回答。 人人都在寻求幸福。在民间故事中,这种寻求常常表现为变成国王的憧憬。勤奋劳动,勇敢而又富于同情心的人有朝一日当上了国王,过上了永远的幸福生活,这已经是民间童话讲述过无数次的故事。但是,寺村辉夫创造的“国王”形象与此不同。他的那位喜欢吃煎鸡蛋的“国王”实在就是一个孩子。但是,即使是孩子,也都有当一次国王的梦想。当上国王,不论是财富还是权力都不再受大人的控制,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再没有比这叫人高兴的事了。不是将儿童写成动物和小人,而是将其推上国王的宝座,这恐怕是“国王系列”唤起儿童强烈共感的重要原因之一。 《会说话的煎鸡蛋》里,国王在早饭后对大臣们的问候只哼那么一声,可是当厨师问他晚饭吃什么菜时,却马上痛快地回答:“给我来煎鸡蛋。”他在城堡的院子里散步,发现了门上插着钥匙的鸡舍,“这可太挤了,连玩都不能玩,来,国王给你们打开门。”鸡群蜂拥而出,追在吓跑的国王后面。站岗的卫兵大喊“快救国王”,向天开枪。鸡们吓得躲进了草丛中。卫队长命令搜寻放出鸡的犯人。国王回到房间,见自己手里拿着开鸡舍的钥匙,慌忙从窗口扔了出去。这时他发觉两只母鸡已躲在屋子里,国王抓住母鸡说:“不许把我打开鸡舍的事儿告诉任何人!”这边,满城堡正为搜寻打开鸡舍的犯人闹得沸沸扬扬,可是,就是找不到犯人。傍晚,大臣来禀告,因为早晨的惊吓,母鸡都没有下蛋。国王就拿出了刚才那只母鸡生下的鸡蛋。可是用它做出来的煎鸡蛋,只要国王一用刀切,就发出与国王一模一样的说话声:“不许把我打开鸡舍的事儿告诉任何人!”国王与厨师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地笑了。 “国王系列”童话的故事个个都充满奇想,富于个性的国王那总是惹出乱子的举止让人捧腹。读这些童话,我们发现寺村辉夫对幼儿的心性实在是洞若观火。 如果以常识常理来评价,“国王”当然是个违背常识的、有缺陷的人物。《会说话的煎鸡蛋》里,明明是国王放走了鸡群,却命令把犯人抓住,是个不诚实的说谎者;在《树上的床》中,国王看见树上的鸟巢,心想这样一定很快乐,马上就要把自己的床放在树上,好在上面吃煎鸡蛋,十分任性;在《鲸鱼的裤子》里,因为讨厌打针,就给大臣们出刁难的难题;《什么都想要的国王》正如题名所示,见到别人的什么东西都要据为己有,可是东西到了手却又扔在一边,一次也不用。《可要保密》中,不顾会给别人造成麻烦,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好意。总之,这个“国王”形象所具有的尽是否定的性格,按惯常的儿童文学标准,是应该克服的。 但是,寺村辉夫在作品中并不因“国王”是有缺陷的人物而要对他进行教育。寺村辉夫的童话与教育、教训无缘。在《说谎的盒子和诚实的盒子》里,经常说谎的国王为了不让他人知道,就把自己说的谎话装进宝石音乐盒里,可是后来盒子装满了谎话,变成了诚实的盒子,只要一说谎话,音乐盒就会叫起来。国王为此吃了许多苦头。如果是教育童话,从这里就要对国王说谎进行批评、劝诫,或者开始写国王改掉了说谎的毛病。但是,寺村辉夫不这样做,他笔下的国王将不让说谎的盒子送给了邻国的国王,在心里得意地说:“我又可以说谎了。” 寺村辉夫在《我的童话创作笔记》一文中一段话道出了“国王系列”童话的创作思想:“童话是儿童的反抗文学。本来文学这东西就是打破体制,揭露体制给人生带来的恶,并预见理想人生的。……童话必须追求的正是儿童的自我中心主义,并挖掘从中产生的价值观,和儿童一起去思考、解决、共鸣、感动。这就是童话的世界。童话作家不是把儿童教导、引入成人世界的指导者。童话作家必须是一边与儿童共感,一边与儿童反抗体制的‘同案犯’。”也就是说,寺村辉夫是把任性、蛮横、懒惰、贪婪、说谎的“国王”,作为反抗大人的强制主义、现存秩序的反抗者来描写的。从希望童话教育儿童改正缺点的某些大人的立场来看,寺村辉夫的“国王”简直是太过分了,这样的童话是难以放心给予儿童的。但是,寺村辉夫打破了大人的这种常识,致力于从儿童所具有的生命力和自我中心主义中发现人生的绝对价值。他在创造“国王”这一独特的形象时,将从前的童话认定是恶的道德和行为都作为儿童的本质来加以肯定。儿童们从自我中心主义暴露无遗、具有儿童似的幼稚感性的“国王”所引起的奇想天外、荒唐无稽的故事中,感觉到了作家抗拒准则的本意,同时自己寻求自由的心灵也获得了解放。 正如日本的松村武雄曾将荒诞童话译为“无意义谭”一样,荒诞童话的重要特色就在于有意味的“没有意思”。英国政治家皮特曾说:“你不要告诉我说一个人能够讲得有意思;各人都能够讲得有意思。但是他能够讲得没有意思么?”的确,创作“没有意思”但有意味的荒诞童话是需要有与儿童心性相通的才华的。因为儿童既是荒诞的创造者,也是荒诞的最高欣赏者。寺村辉夫洞察儿童的心灵世界,他的“国王系列”以舍弃“意思”获得了最大的成果。 “情欲信,辞欲巧。”优秀的童话都是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寺村辉夫曾在《童话的写作方法》一书中说:“童话作家来写童话的写作方法,就像揭穿魔术的奥秘一样。……我在这本书中是把我个人的秘密公开了。”阅读了这本《童话的写作方法》,我们会感到寺村辉夫以“国王系列”童话近乎完美地实践过他在书中论述的那些写作方法。 寺村辉夫在《童话的写作方法》一书中强调童话作者必须抛弃成人的感伤,获得与儿童共感的能力,这样就能避免创作没有真实感的儿童形象。寺村辉夫反对使用“大大的”“静静地”、“蓝蓝的”这样的幼儿语,认为这样是愚弄儿童,只会招致儿童的反感。他强调“童话是故事”,应该巧妙地构成富于变化的情节,情节应具有起、承、转、合的节奏感,故事的开端要新奇,结尾要出人意料。这里,我们想结合作品谈谈寺村辉夫在童话语言上的主张。 寺村辉夫认为童话应该运用连儿童也能明白易懂的语言。这种语言看似容易实则极难。这种明白易懂,不是把复杂的内容用简单的语言来表述,而是以简洁明快的语言表现儿童曾经体验或能够体验的生活。在《什么都想要的国王》里,国王想要大臣那只红色的旧钢笔,大臣为他买来了与国王相配的金光闪闪的新钢笔,可是国王却说:“……还是那只红色的、旧的钢笔好。”“没有办法,大臣只好把钢笔给了国王。于是,国王把它放进桌子里,连一次也没用过。他用的是那只金光闪闪的新钢笔。真是古怪的国王!”这些语言,肯定不会成为文学描写上的名句,但却是十分出色的童话语言。这些语言已经与所要表现的内容水乳交融于一起。这样的语言才能使儿童进入阅读的最佳状态。 寺村辉夫还主张写童话要运用讲述语而不是书面语。这一点也表现了寺村辉夫强烈的读者意识。 《国王进马戏团》有这样一段—— 国王非常讨厌打针。当然,不管是谁,还没有喜欢打针的吧。 不,不,还真有喜欢打针的人。那就是医生。 “噢噢,头疼了,来吧,打一针。” “呵,手疼啊,来,打一针。” “牙疼吗?好,打一针。” 他在童话创作中运用讲述语时,有时会直接出面与读者讲话。在《会说话的煎鸡蛋》中,卫队长为搜查打开鸡舍门的犯人,查看了国王的房间,然后“用大得毫无道理的声音说:‘没事了,犯人不在这个房间。’(说谎。明明犯人就在这个房间里,你说是吧?)”作者显然是用这种语言与读者形成默契和交流。在运用讲述语时,寺村辉夫主张少用形容词多用动词。因为形容词容易限制、固定表现的内涵,而表现动作的词则会刺激儿童读者的想象力。 寺村辉夫童话语言的另一大特色就是大量采用人物对话。应该说童话中人物(尤其是幼童)的对话十分难写,对话写得如何是童话作家优劣的试金石。 《国王进马戏团》写国王害怕打针,打扮成木匠模样从城堡里逃了出来。在药店里,从来不买东西的国王从老板那儿拿了药,却不知道给钱—— “请给钱。200元。” “你说给你什么?” “钱哪!” “钱?” “200元。” “你说的钱是什么东西。我可从来没有吃过呀。” 药店老板把国王当成了疯子。 “你这个疯子。没有钱你可什么也买不来。面包也好,衣服也好,什么都买不来。你好好记住!” “那些玩意儿,大臣都会给我拿来的。我可是国王啊!” “你可真傻呀。快,200元,拿出来!” “真是不懂道理的家伙。你说说看,那个钱在什么地方?” “你要是个疯子,就像个疯子样,去修路挣钱来。” “如果修路,钱就会冒出来吗?” “冒是冒不出来,可管路的会给你钱。” “是吗?” “你拿来钱,我会卖给你治你这样疯病的药的。” “我可讨厌打针!”(日语的“卖药”与“打针”发音相同) 像这样生动、幽默的对话,“国王系列”童话中不胜枚举。这样的对话既表现出人物的性格,又推动了情节的向前发展。“国王”听了药店老板的话,果然去修路,结果又引出一连串令人捧腹的故事。 排斥成人的感性和观念,内含着彻底与儿童共感的心灵和超越既成的价值观和秩序的批判目光,充满了幽默的笑声和愉快的游戏,这就是寺村辉夫的童话,这就是儿童读者真正喜欢的童话。寺村辉夫的童话给我们以启示:不管到什么时代,只要儿童文学是以儿童为读者对象的文学,那么能够给儿童文学作品做出正确评价的就只有儿童。一部作品不管受到什么样的理论权威、评论家的赞赏,只要儿童读者不喜欢读它,它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很快褪色以至消失。 寺村辉夫的“国王系列”童话从诞生之初,至今已有30多年岁月,但仍然保持着新鲜的艺术生命力,拥有一代又一代喜爱它的儿童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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