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坪田让治：生就的儿童文学作家

坪田让治曾经与小川未明、浜田广介一起被日本的儿童文学界称之为“三种神器”和“御三家”。带有七分仰慕、三分幽默的这种称呼，十分形象地表明这三位作家占据了近代日本儿童文学的最高地位。

坪田让治于1890年3月3日生于冈山县御野郡石井村一个经营洋油灯芯和蜡烛芯的制织厂家庭。在他就读早稻田大学期间，结识并拜小川未明为师。毕业后在家乡的工厂工作几年后，矢志于文学创作的他，于1923年来到东京。1927年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正太的马》，并得到铃木三重吉的赏识，在其主办的《红鸟》杂志上发表儿童小说。但是坪田让治仅是靠稿费难以维持生活，只得回到冈山，经营岛田制织厂。1933年，制织厂发生纠纷，坪田让治被排挤出来，只得回到东京，以背水一战的心情专心从事文学创作。战后坪田让治主办杂志《枇杷果实学校》，培育出为数众多的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被称为“现代的伯乐”。1982年7月7日，坪田让治以92岁的高龄离世。

1.坪田让治的儿童文学观

1935年3月，坪田让治在《改造》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妖怪的世界》，大受文坛的好评，一举奠定了作家的地位。紧接着他又使用儿童小说已经用过的题材，创作了数篇面向成人的小说，这些小说很快就收入短篇小说集《妖怪的世界》，并于1935年4月出版。日本学者西田良子曾推断，坪田让治将儿童小说用过的题材再次用于成人小说，这是出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出版社对成为文坛宠儿的坪田让治进行约稿，二是让治本身正处于经济上的最困难时期，他必须尽可能多地写出作品，因此，不得不将儿童小说中用过的题材再次写入面向一般读者的小说之中。

将儿童小说《搬家》和一般小说《哨子》进行比较，可以成为凸现坪田让治儿童文学观的颇具典型意义的佐证。

儿童小说《搬家》的情节梗概是，小学生善太在上学途中拾到了一只哨子，他非常高兴，并对哨子充满了好奇，不论是上课时还是课间休息，他一直都只想着哨子。到了课，他终于忍耐不住，从口袋里取出哨子，放在嘴边摆弄，结果哨子突然发出了很大的叫声。善太遭到了老师的训斥并被叫到讲台边罚站。同学们都放学回家了，善太仍然被留在那里没人管。这天恰巧赶上善太家里搬家，善太焦虑不安，生怕在这期间，全家都搬走，自己会永远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善太终于冲出教室向自己家的方向奔去。来到有轨电车道旁时，善太猛地吹响了哨子，仿佛要把郁积在心里的烦躁都倾吐出来。最后，他把哨子扔进了电车轨道里，并且想故意去干危险的事，要到轨道里去捡哨子。就在这时，老师抓住他的肩膀，告诉他这很危险。善太告诉老师，今天我家要搬家。老师说，我全知道了。这时，善太看见妈妈正微笑着向他走来。

《搬家》这篇让治儿童小说的代表作，以具有现实感的笔触，将儿童对哨子的喜爱和好奇，将父母会不会扔下自己搬到别处去这种孩子式的不安表现得十分生动传神。这篇儿童小说因为安排了大团圆结局和塑造了洞察善太的心理，惦记着善太安全的老师形象，而与作为一般成人小说的《哨子》有着质的区别。

《哨子》也是以小学生善太为主人公，以哨子为题材。从故事内容来讲，要比《搬家》丰富。《搬家》所写的故事，在《哨子》中作为结尾的第六部分而出现。在前面，写到了善太模仿侦察小说中的情节，在深夜吹哨子而遭父亲训斥并被没收了哨子；在车站模仿车长吹哨子而遭车站工作人员训斥并被恐吓说要告诉他的老师。善太对哨子的兴趣越是被禁止、被训斥，越是强烈起来，同时，也开始产生了对一点也不理解自己的大人们的愤怒。在结尾的第六部分，善太把哨子扔进电车轨道后，一辆电车飞速驶来，善太一边大叫“老师是个混蛋！”一边向电车前跑去。

《搬家》所刻画的老师形象是十分普通的老师形象，他了解善太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他虽然让善太站在讲台旁，说：“来，吹吧。”但并不像《哨子》中的老师那样，硬把哨子塞进善太嘴里，大喊：“好，你不吹是吧。”《搬家》中的老师惦记着善太，所以才四处寻找善太，而《哨子》中的老师则没有这种举止。与《搬家》中的老师相比，《哨子》中的老师是个无视容易受伤害的少年心灵的非常冷酷的教师形象。西田良子曾指出，坪田让治在《哨子》中最想表现的是最后的两句：“‘老师是个混蛋！’这声音一点也没有结巴。”536

日本学者濑田贞二在《儿童和文学》（共著）中曾指出，《哨子》与《搬家》的不同就在于前者描写了少年善太为了捡哨子跑进轨道而被电车撞死，而后者则描写了少年善太在悲剧发生之前，被老师拦住而平安无事。对濑田贞二的观点，西田良子一方面承认是不错的，但同时也指出，是否有死亡的描写，这并不是使作品主题发生变化的根本因素。“成人小说《哨子》和儿童小说《搬家》的最大不同在于成人和儿童之间‘是否具有心灵的沟通’，应该说与是否有死的场面相比是否有‘老师是个混蛋’这句话才是左右两者主题的重要不同点。”537西田良子的分析显然是进入了两篇作品的更深层次。

坪田让治曾说过：“必须让孩子单纯直接地看到人生的光明。为了漫长的将来，必须让孩子体会到人生的希望和欢乐，并懂得爱惜这一切。”“向孩子直截了当地展示人生的光明部分，使其总是怀着光辉的希望，这是儿童文学作家必须经常做好思想准备的事。”坪田让治在为儿童创作时正是这样做的。他在儿童小说中描写着人生的光明一面。即使为了向孩子们揭示现实社会，有时他也描写了黑暗的现实生活，但是，他并不像创作一般小说那样，最终给读者留下不安的情绪，而是一定要在结尾处让儿童读者抱有希望和安心感。可以说坪田让治的这种创作态度，这样的儿童文学观，即使在今天，依然值得儿童文学作家引为借鉴。

2.具有现实感的儿童形象

关于坪田让治创作的儿童小说的文学史意义，日本学者鸟越信曾这样评价：“除了大正时期的千叶省三等少数例外，日本的儿童文学几乎没能塑造出活生生的儿童来，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让治儿童小说的出现，是一个革命性的事件。”538

的确，坪田让治并不像小川未明、浜田广介等人那样，用象征的、诗的、童话式的方法描写儿童，而是用小说式的、现实性的手法来描写儿童，他成功地塑造出了一系列具有现实感的活生生的儿童形象，其中特别是善太和三平，已经成为日本儿童文学的儿童形象画廊中独具特色并占有突出地位的人物形象。

1935年1月在《红鸟》杂志上发表的《魔法》，是坪田让治儿童小说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三平跑到院子里来找哥哥善太。善太半分戏弄似的不让三平出声，说自己正在施展魔法。年幼的三平对此十分新奇和入迷。一位和尚从哥俩眼前走过，善太说，我把和尚变成蝴蝶给你看，就在这时，刚好一只黑色的大蝴蝶飞了过来，使三平极为吃惊。善太并非相信有什么魔法，他只是在这样幻想的游戏里获得一种快乐，可是幼小的三平却有一半相信魔法是存在的。因此，第二天善太对他说“我使用魔法从学校回家”，他便信以为真，高兴地盼着善太的归来。他冲着跑过来的狗喊：“喂，你是哥哥吧，我可认出你来了！”他发现了一只蜗牛，便说：“喂，是哥哥吗？这下你可逃不掉了。”就在三平等待着哥哥变成什么东西回家的时候，善太像往日一样回来了。

“哥哥，魔法呢？”

“啊，魔法呀，刚才我变成风，刮到了门这儿，然后就收回魔法，走进门来了。”

可是，因为哥哥好像被人胳肢了似的，脸上憋不住笑，三平说道：

“骗人”

“本来哥哥是风，因为使用了魔法才变成人的。”

哥哥这样说着，哈哈地笑起来，三平终于明白这不是真的。

“啊，骗人，你骗人。”三平扑了过去。于是兄弟俩在榻榻米上摔起跤来。

在《魔法》这篇儿童小说中，坪田让治生动而细致入微地描画出儿童的心理、动作和表情，准确地把握了不同年龄儿童的不同心理和行为特点，唤起了读者会心的微笑，可谓是一篇成功的佳作。

除了《魔法》《麻雀和螃蟹》《魔术师和善太》《鲤鱼》《搬家》《蜗牛》等，也都是生动地刻画出了具有现实感的儿童形象的出色作品。坪田让治因此成了给日本儿童文学创造出活生生的儿童形象的先驱，确立了在日本儿童文学史上的不可动摇的地位。

不过，不该忽略的是，虽说坪田让治与小川未明、浜田广介等人描写儿童的方式不同，但是，在把儿童看成天使这一童心主义的立场上，二者之间仍然具有共通的心境。从我的阅读感受来讲，坪田让治的儿童小说不仅与战后日本儿童文学的现实主义儿童小说是性质不同的，而且与30年代至40年代初的儿童文学作家新美南吉所创作的一系列少年小说也有一定的区别。在我的感受里，坪田让治笔下的儿童仿佛是经过作家童心主义的心境过滤过的，生活的原生态已经有些模糊了，而新美南吉塑造的少年似乎更接近生活的原生态，给人的印象更鲜明、清晰。

鸟越信曾经指出的坪田让治笔下的儿童活动场所狭小，大都是家庭、院落，至多是学校和上学路上，其儿童形象有种温室长大的纤弱感，这两点也是我们了解、认识坪田让治儿童小说时，值得注意之处。

3.简洁平易的讲述文体

日本学者上笙一郎曾指出儿童文学作家有五种类型，其中“第五种类型的人，由于他们所具有的‘儿童文学的天性’，其作品自然而然地成为儿童文学”。坪田让治就是一位天生的儿童文学作家。他从事文学事业，最初是以成人小说作家为目标的，但是他的成人小说都是以儿童的世界为描写对象的。这除了有着菅忠道所指出的“在‘日中事变’爆发前后的紧张时局的背景下，儿童问题突然开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一大的社会背景，以及鸟越信所指出的让治家庭生活的贫困，岛田制织厂的人事纠纷这些家庭生活背景之外，还由于坪田让治的内在的素质。他对儿童世界天生怀着敏感的关心和深刻的理解。正是由于这种内在的素质，才使他创作出的一般小说如《风中的孩子》和《孩子的四季》被有的日本学者认为完全可以划入儿童文学的范围之内。尽管坪田让治本人是将自己的一般小说与儿童小说区别对待的。

我总是有些相信，大多数真正出色的儿童文学作家，其文体，既与修炼有关，也与天生的资质密不可分。在日本侵华战争中，坪田让治没有像小川未明、北原白秋等作家用作品去为军国主义唱颂歌，而是采取消极的态度，默默地从事民间故事的改写工作。这的确给坪田让治的文体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不过坪田让治所运用的直接面向读者的简洁平易的讲述文体，一开始就与他所选取的题材的角度、表现题材的方式紧密相连。

在故事极为相似的一般小说《蜗牛》和儿童小说《蜗牛》中，看守病中的妹妹的正太在弟弟们的劝诱下，想去钓鲫鱼。为了让妹妹能一个人在家里玩，正太把捉来的蜗牛放在妹妹身边。但是，回家取捞网的善太说妹妹被蜗牛吓哭了，正太马上带着弟弟赶回家中。下面是两篇作品的描写片断：

“哥哥不在身边，你没意思吧？”

“嗯。”

“那我就什么都不去捉了好吧。”

这时，门那儿响起了很大的喊声。是善太和三平在叫正太。

“哥哥，捉鲫鱼去啊！你怎么啦？准备好了吗？还没有好吗？”

正太听了，不满地咂了下舌头，站起身来。

“真是烦人的家伙呀。哥哥去训他们一下。”说着，正太跑向门口。在那里他喊来善太和三平：

“不行，你们可不能嚷嚷。院子里的柯树那有蜗牛，快去捉一只来。快去，快去。”

——一般小说《蜗牛》

善太担心地叫他俩停下来：“哎，美代会不会哭呢？”

于是，三平站在那里，向家的方向竖耳倾听，然后说：“啊，她在哭。”

“胡说！”正太和三平说。即使美代在哭，这里也是听不见的。不过，正太有点不放心，一个人向家里跑去。他把头伸进门里，侧耳听了好几次，然后又跑回两个人这里。

“她哭了吗？”三平问。

“没哭。”正太摇了摇头。三个人又腾腾地跑起来。

——儿童小说《蜗牛》

不论是一般小说，还是儿童小说，这两篇作品都把想去玩的孩子的心情与惦记着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妹妹的心情之间的微妙矛盾生动地表现了出来。而且孩子们之间的对话和行动，从大哥、二哥、弟弟、妹妹的不同立场，写得恰如其分、生动幽默。这出色的表现力，当然来自坪田让治直接面向读者的简洁平易的讲述文体。

在战后日本儿童文学界，坪田让治与小川未明、浜田广介一样，是一位存在很大争议的作家。比如评论集《儿童和文学》中濑田贞二执笔的坪田让治论，大体做了否定的评价。小西正保在《关于让治文学的“阴暗目光”》一文中，也对让治的童话做了较低评价。对坪田让治进行了激烈批判的是佐藤忠男那篇在儿童文学界引起轩然大波的《关于少年的理想主义》。佐藤忠男引用了让治儿童小说《善太和火车》中的一节，认为这是赏玩盆景式的，只对表面现象的细节感兴趣的作品，是“老人气质的文学”。

对《儿童和文学》以及佐藤忠男的观点，一些日本儿童文学学者进行了反批判。不论是肯定也好，否定也好，坪田让治是日本儿童文学的十分重要的代表性作家，这应该是不可动摇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