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现实主义的里程碑——山中恒的《红毛小狗》

山中恒不仅是战后日本最重要的儿童文学作家之一，而且，对于目前的中国儿童文学创作，山中恒也是一位富于启示意义的作家。中国的儿童文学创作正在露出分化为艺术的儿童文学和大众的儿童文学的端倪，而山中恒恰恰是在这两种艺术类型的创作上，都能左右逢源的作家。

在艺术的儿童文学方面，山中恒创作了作为战后日本现实主义小说的里程碑式的长篇小说《红毛小狗》，出版了表现处于逆境中的少年寻找并建立自我同一性的成长小说佳作《我是我》，而在大众儿童文学方面，山中恒出版了大量以“幽默作品”“儿童读物”冠名的作品。

“山中恒的长篇少年小说《红毛小狗》，至少对我来说，是甚至于想把它称作一半是属于自己的作品。每当重读这部作品，如果用略微显示的说法就是，我深切地感到是在窥视自己的‘青春自画像’。”564鸟越信在《日本儿童文学史研究·Ⅱ》中为什么想把别人创作的《红毛小狗》看成“一半是属于自己的作品”？弄清这句话后面的背景，可以为认识山中恒的《红毛小狗》提供有效的启发。

1953年，在早稻田大学第二文学部演剧科读书的山中恒与鸟越信、古田足日、神宫辉夫等早稻田大学童话会的成员们一起发表了著名的《少年文学宣言》。这篇对日本儿童文学的传统进行批判的不足1500字的宣言，却意想不到地在日本儿童文学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为了继续探索儿童文学，从早大毕业或中途退学的鸟越信、神宫辉夫、古田足日、山中恒等不满十人，办起了同人杂志《小伙伴》，主编为鸟越信。山中恒的《红毛小狗》最初便是以连载的形式发表在1953年至1956年的《小伙伴》创刊号至32号上。鸟越信想把《红毛小狗》看作“一半是自己的作品”，并不仅是因为这部长篇少年小说的发表之初，他是杂志的主编，其作者山中恒是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仅是因为他曾为《红毛小狗》的正式出版，去新潮社、福音馆等出版社奔走，在作者本人将要绝望的情况下，他执着地向理论社推荐，终于使《红毛小狗》得以与广大儿童读者见面。我认为《红毛小狗》之所以对鸟越信如此亲切如此重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红毛小狗》将鸟越信起草的《少年文学宣言》所提出的儿童文学主张加以实践，使其具体化。《红毛小狗》的成功，毋宁说是给《少年文学宣言》的儿童文学主张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少年文学宣言》有这样一段明确提出自己主张的话：“我们应该选择的道路也正是立于真正以日本近代革命为目标的变革的法则之上，而基于这一法则的创作方法中须以少年小说为主流……”

对《红毛小狗》，日本学者做过如下评价：“对儿童担负的责任，在新的时代确立自我以及由于未做过尝试而给人新鲜的期待感的社会主义志向，才为战后儿童文学催生了生动活泼的作品。其中之一，就是战后纪念碑式的作品山中恒的《红毛小狗》。”565“由于这部作品，无产阶级儿童文学运动以来的课题——‘变革的现实主义’第一次获得了体现。也就是说，作品中的人物不是作为作者进行社会批判的工具，而是作为具有真正的现实感的活生生的人被第一次推到了读者面前。”566

《红毛小狗》以位于北海道的煤窑小镇一隅的人称“军舰长平房”为舞台，讲述了住在这所长平房里的小女孩柑堂和子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件之后逐渐成长起来的故事。

和子家住的长平房，几乎就等于破旧的木板房，她的父亲连小学都没读完，现在是小镇上铬厂的临时工，母亲在采石场打零工。因此，和子从照顾弟弟、妹妹到厨房里的活必须一手承担下来。除了学校的课本，和子一本书都没有，去野游的时候，她也没有帆布鞋，更重要的是，和子连玩的时间都没有。过着饭都吃不饱的日子，父亲却一个劲儿地喝酒、打人。

一只红毛小狗跟随着和子来到和子家，对和子来说，红毛小狗恐怕是她生活的唯一乐趣。但是，它却被同学馆田武抢走了。馆田武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母亲是继母，馆田武由于原子弹病，精神发育迟滞。和子和乾纯子老师一道去馆田武家要回小狗，回来的路上却又被馆田武抢走了，当和子要夺回小狗时，一个向着有钱人的男子把和子摔倒在地，并辱骂她是“乡下人”。

和子洗着脚，实在压抑不住强涌上来的委屈。被馆田武推倒时蹭破的伤与后来被不认识的男人摔倒时碰破的伤，被冷水一浸，火辣辣地疼，和子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穷人！……真不愿听穷人这个字眼！”“因为爸爸是穷人，妈妈也是穷人！”可是，爸爸早早就起来……妈妈也手拿工具……并不偷别人的东西……流着汗水……终于，和子放声哭了起来。

但是，和子并没有沮丧，而是亲身经受着这样的现实生活，强壮地成长起来。在和子的不屈服精神鼓舞下，以和子提出的工头和工人哪个更有力量的疑问为契机，父亲和工人们组成了工会，团结起贫穷的工友，向不平等的差别挑战。另一方面，乾纯子老师也将学生组织起来，准备帮助精神发育迟滞的馆田武和因妈妈生孩子而面临失学困难的和子。

这部作品超越了图解贫富的表面，深入庶民生活的深层，通过红毛小狗的命运，使和子认识到了有钱人与自己的差别，显示出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力量。在作品的背后洋溢着山中恒对儿童的深切同情和期待社会变革的热望，读来的确令人感动。这部充满变革意识的作品给当时的日本儿童文学创作带来了生机。

熟知下层民众生活的山中恒十分生动、精彩地描写出了和子一家和其他住在长平房的工人家庭的生活。下面是故事开头处，红毛小狗来到和子家之后，父女俩的一段对话——

吃晚饭时，父亲皱着眉头，不明冲着谁地发牢骚。

“连人吃的东西都不够，却不知哪位好事的招来了四条腿的小崽子！看哪！连狗的脸色都不景气，一脸的哭丧相！”

“可是……它是在我不知不觉时跟来的呀……”

“是呀！和子是美人，连小狗都看上了……你说什么？要是得癞病的不知不觉地跟来，你也会把他放进家里来吧？”

“这件事和那件事可不一样……”

“不，这就像长井家的大嗓门老婆子和雷公没什么区别一样。”

父亲吃完晚饭，把手巾围在脖子上出去了。

这场面看起来有些粗野，但是同时也正生动地描画出了具有强壮生命力的乐天的劳动者的形象。在对底层民众生活的逼真而生动的描写方面，《红毛小狗》为日本儿童文学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当然，正如有的日本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由于作家把代表了有钱人的一个方面的馆田武设定为精神发育不良的儿童，这就使和子对有钱人的批判和愤怒被很大程度地消解了。另外，对工会力量的期待，也令人感到有些简单化。

历史地评价《红毛小狗》，人们将受到多种启示，并再一次思考文学与历史、社会、人生的关系。

山中恒是日本现代儿童文学的一位多产作家，以快笔闻名。他创作了多种体裁的儿童文学作品，主要作品除《红毛小狗》，还有《跳过去就算数》（1960）、《我就是我》（1969）、《三人哭泣大合唱》（1973）、《山中恒幽默作品选集》（全五卷，1974）、《山中恒儿童读物选集》（全十五卷，1977）等。

山中恒的那些被称为“儿童读物”的儿童文学作品十分有趣，且满含着作家主体的人生追求，深受日本儿童的欢迎。山中恒很看重自己的这些作品，所以，他不称自己是儿童文学作家，而自称是“儿童读物作家”。在这里，也对山中恒的几部“儿童读物”做一简单介绍。

从文体上看，“儿童读物”必然是叙事性作品。给儿童的叙事性作品在结构上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反复型故事，即作品由许多各自独立的、相互间没有因果联系的小故事叠合而成；另一类是贯穿型故事，即作品中有一个核心线索从始至终贯穿下去。由于与反复型故事相比，贯穿型故事更富于变化和戏剧性，所以故事的质感更强，更具有可读性。

山中恒显然是更喜欢贯穿型故事的作家。《寻找报应神》，这个题目本身就告诉了我们贯穿作品的故事主线是什么；《今夜离家出走》讲述的则是两个少年被卷入诈骗集体的犯罪事件，历险和脱险的故事；《帅哥本是胆小鬼》里，另一个“我”是否存在是读者一直追寻的故事线索；《我是她，她是我》中的贯穿性核心线索是，两个互换身体的少男少女会经历哪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两个人是否还能够将身体互换回来，如果能够，将会怎么互换；《啊哟，妈妈》虽然没有一个一贯的故事主线，但是，它却以濑间元太郎与妈妈的矛盾纠葛这个一以贯之的主题把故事紧密结合起来。

“有趣”或是“没趣”，这是孩子们评价给他们写的作品好坏时的惯用语。对儿童读物来说，趣味性就是金科玉律。作为儿童读物作家，山中恒为了营造作品的趣味性可谓是苦心煞费、机关算尽。

山中恒在《寻找报应神》《帅哥本是胆小鬼》中，一直为读者设置着悬疑，其中又灌注惊恐的元素，而《寻找报应神》还多少有侦探、推理的成分，以满足儿童的好奇心和探求欲。

《今夜离家出走》无疑是冒险小说，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他的成长小说《我是我》也是以离家出走为开端的，但是这两部作品所交代的离家出走的原因却殊异其趣。在《我是我》中，少年秀一离家出走是因为妈妈已经把“你真是不中用的孩子”这句话当成了与秀一见面时打的招呼，而吉永少年离家出走却是由于失手打坏了电视机，也就是说，在《今夜离家出走》中，山中恒有意回避对艰深的主题的探究，径直走向了单纯的冒险故事。

《我是她，她是我》《帅哥本是胆小鬼》讲的是引起读者惊异感的幻想故事。不过，作家并没有像许多幻想小说那样，在营造幻想的真实性、逼真感上下功夫，以为幻想争得市民权，而是只借助幻想来编织新奇、离奇的故事，收到趣味性效果。比如，《我是她，她是我》中，一旦少男变成少女，少女变成少男，而且还互换到对方家去生活，想没有新奇、离奇的故事，想不生出笑话都不行。

《啊哟，妈妈》倒是既没有悬疑、惊恐，又没有冒险、幻想，只是平平常常的家庭生活故事，可是别担心，作家还有幽默这项才华，作家把它写成了喜剧式幽默小说。

艺术的儿童文学与大众的儿童文学，或者说“儿童文学”与“儿童读物”，只是作为艺术类型，彼此间存在一定的区别，而并不存在艺术上的孰优孰劣的问题。在中国，儿童文学的这两种类型才刚刚比较清晰地开始分化。我觉得，我们应该避免犯两种错误：一个是以为只要是艺术儿童文学就一定高于大众儿童文学；另一个是忽略大众儿童文学也有一流二流三流之分，即大众儿童文学也有不可降格以求的艺术标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以为，山中恒的这些“儿童读物”，对于我们探究大众儿童文学的艺术价值和尺度，提供了一个颇有典型性的参照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