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神泽利子：刚柔相济的作家

神泽利子1961年在理论社出版她的处女作也是成名作长篇小说童话《小卡姆历险记》时，已经37岁了。作为儿童文学作家，她的起步和成名显然并不为早。而且据一些评论家的文章，《小卡姆历险记》在出版之初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究其原因，恐怕一是因为被同一年出版的《有炼铁炉的街》（早船千代）、《北极的西卡和咪西卡》（乾富子）、《被盗的城市》（古田足日）、《南风的故事》（大江英）等佳作平分了秋色，二是因为当时正是反抗社会现状的现实主义小说不断涌现并被重视评论的时期。但是作为现代日本儿童文学出发期的将西欧小说童话的宏大气势和逻辑性引入日本幻想故事作品的创始之作，此后对《小卡姆历险记》的评价不断升温，该作品连年再版，现在依然受到儿童读者的喜爱，可以说确立了跻身现代日本儿童文学名作群的地位。

《小卡姆历险记》共分两卷。第一卷写北国的卡姆为了得到能治好母亲疾病的“生命草”，带着驯鹿普尔嘎向名叫嘎姆里的巨鬼居住的火山进发。在那里有一个黑水湖，喝了它的水就会变成石头。为了救落到谷底的卡姆，普尔嘎喝了黑水湖的水，变成了石头。在老雕的帮助下，卡姆来到了湖边。被变成白花的女孩子恰比娜告诉卡姆，如果能夺取巨鬼嘎姆里的戒指，这个湖的魔法就会解除，并且可以得到“生命草”。

打败嘎姆里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当装满银河水的北斗七星每670年才有一次移向火山上方的时候，卡姆抓住这个时机，在老鼠、老雕、熊的帮助下，向嘎姆里发起了挑战——

“嘎姆里用手指弹飞了卡姆。被飞快弹起的卡姆朝着挂在天空的金色新月‘唰’——地扔出了绳索。绳索挂在了新月的尖上。‘太好了！’卡姆着绳索，跳到了新月上面。”

卡姆又把绳索套向北斗的勺柄，让老雕和熊拉动绳索。眼看北斗七星中的银河水就要浇到火山上，凶猛的嘎姆里也只得认输，把戒指交给了卡姆。黑水湖的魔法解除了，大家又恢复了原形，青青的“生命草”也终于被找到了。

以上是第一卷，第二卷则写的是卡姆为了救被嘎姆里变成白鲸的父亲，带着戒指去北方大海与激战的故事。

如果以简洁的语言概括《小卡姆历险记》的艺术特色的话，我想应该是惊心动魄的传奇式冒险；气势宏大的神话式幻想；无往不胜的勇气、正义和友情。

神泽利子是一位经常给人以意外和惊叹的作家。如果事先对作者并无了解的话，阅读《小卡姆历险记》时，你也许难以想到这部充满阳刚之气的宏大作品是出自一位女性作家的手笔；而当你领略并叹服于神泽利子波澜壮阔、风起云涌的胸襟之后，恐怕又未曾料到他年后，她又推出了幼儿童话《小熊乌夫》（1969），以此展示了她心中另有的那一片温情蔚蓝的宁静港湾。

神泽利子曾思考过：“情节起伏的故事当然很有趣。但是，就不能不依靠故事性，而去直截了当地追求事物的本质吗？”《小熊乌夫》就是在这种新的追求下诞生的作品。

《小熊乌夫》1969年由白杨社出版时共由九个小故事组成，1978年，讲谈社出版文库本《小熊乌夫》时又增加了四个故事。这些故事以《小熊乌夫》的行动、疑惑、思考为中心来展开。在“鱼没有舌头”这一节里，小熊乌夫看见在微风中摇曳的看起来心情很愉快的山毛榉，就很想变成山毛榉树。可是当他想到树无法舔蜂蜜时，又想变成一只在空中飞舞的蜜蜂。他为了学会飞，追赶一只蜜蜂来到了小河里。他看见在自己两腿之间游过的小鱼群，心想：“鱼可以整天在清凉的水中戏水。他们既不会口渴，也不会弄脏身子在澡盆里被使劲地搓。啊，他们似乎游得很愉快。”乌夫于是又想变成鱼。他问一只小鲫鱼，怎样才能变成鱼。鲫鱼刁难地问他能不能脱下皮毛，能不能白天夜里都不闭不眨眼睛，最后让他拔掉舌头！并张开自己的嘴让乌夫看。鲫鱼的嘴里没有舌头！乌夫吃惊地回到家里，问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妈妈说，鱼因为用不着舔蜂蜜，所以没有舌头。乌夫听后安心地想：自己是熊的孩子这很好。

“乌夫是用尿做成的吗？”这一节写的是：“乌夫知道鸡蛋是由蛋清和蛋黄组成的，面包是用面粉做成的等知识后，想向狐狸茨内特炫耀自己跑到了原野上。乌夫听母鸡说她身体里装着100个以上的鸡蛋，十分佩服。他对茨内特说，你知道母鸡是用什么做的吗？是鸡蛋。”茨内特借机取笑乌夫说：“乌夫不下蛋却撒尿，所以，乌夫是用尿做的。”“胡说，我不是用尿做的。”乌夫追赶逃走的茨内特，脚却被小石头扎出了血，流着眼泪的乌夫想：“从我身体里流出的不只是尿呀，还有血和眼泪呀，茨内特在说谎。”“如果我是尿，尿怎么会觉得脚疼呢？”因为脚疼，乌夫想了个好办法，他团起身体打着滚回家。这很令乌夫得意、愉快。乌夫明白了，有喜有怒，又能想出好主意的乌夫就是用乌夫做成的。

在“为什么只为蝴蝶哭？”一节里，乌夫捉住了一只飞进屋中的蝴蝶，因为蝴蝶想飞走，乌夫慌忙去关窗子，结果把蝴蝶夹死了。伤心哭泣的乌夫为蝴蝶堆起坟墓，还供上了水果糖。可是狐狸茨内特却问乌夫，前几天蜻蜓死了你为什么不哭？你用屁股坐死蜗牛，为什么还乐？鱼和肉吃得那么香，怎么偏偏可怜蝴蝶？“真是奇怪。”茨内特这么一说，乌夫更哭了，眼泪滴在了地上。这时，乌夫发现一群蚂蚁爬在水果糖上，他喊起来：“喂，蚂蚁。那水果糖是给蝴蝶的。你们不许吃！”“喂，我说了不让吃！既然不听，我可自己吃了。”乌夫拈起了水果糖，伸出舌头舔进嘴里。这时嘴里好像传出微弱的声音：“救命啊！快把门打开！”乌夫屏住呼吸，吃惊地睁圆了含满泪水的眼睛。

概述优秀文学作品的内容，总是令我不安和沮丧。因为这好像是将一棵美丽的大树砍去婆娑的枝叶，只剩下了光秃的树干。在写下上面内容概述时，我又体会到了这种心情。而且由于神泽利子的《小熊乌夫》不偏重起伏的故事，而是具有优美的表现、恬淡的诗情，就更使内容简介难以传神。

虽然幼儿对童话中的故事怀有最大的兴趣，但这绝不意味着幼儿童话可以忽视甚至放弃对人物的描写。事实上，当人物形象在故事中清晰地凸现出来时，孩子们会感到故事也增添了魅力。在日本幼儿童话的人物形象中，小熊乌夫无疑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神泽利子创造的小熊乌夫，与寺村辉夫创造的“国王”、小泽正创造的小老虎虎五郎一起，被认为是现代日本儿童文学的重要收获。

小熊乌夫是一个拟人化的动物形象。神泽利子巧妙地将小熊的特点、习性与三岁左右的幼儿的行为、语言融乌夫于一身。尽管神泽利子对乌夫的肖像不著一字，但有关乌夫的行动、语言、心理的笔墨所到之处，又给人以清晰的想象。另外，日本儿童文学作品十分重视图画或插图的水准，重视作品与画的和谐交融，井上洋介所画的脸露稚气、胖墩墩的小熊与神泽利子的文字表现可谓相映生辉。

由于是小熊，便傻得可爱，这可爱的傻气在根底处与幼儿的幼稚无知是相通的。乌夫看着妈妈打鸡蛋，竟对鸡蛋打破后总是流出相同的东西感到很佩服：“呼地一磕，鸡蛋总是流出一样的东西。我做什么事老是出错，可鸡蛋决不会出错。”乌夫知道鸟是由鸟崽长成的，以后就去问蝴蝶，你是不是由蝴蝶崽长成的？可蝴蝶却说：他是由虫蛹长成的。于是乌夫就去问青蛙，你从前也是虫蛹吗？但青蛙告诉乌夫他从前是蝌蚪。然而，令人佩服的是，面对乌夫的这些幼稚、无知的言谈举止，我们感受到的绝不是乌夫的低能，相反，从乌夫那积极努力地探求自己置身其中的生活的奥秘的姿态中，我们看到了乌夫身上的无限发展的可能性。神泽利子的这种昭示幼儿心灵本质的笔力，是只有一流的幼儿童话作家才可能拥有的。

好奇、好问，是幼儿的天性，乌夫也不例外。翻开《小熊乌夫》的目录，小故事的标题几乎有一半是问句。因此，知识性也自然蕴含于作品之中。但是，神泽利子并没有孤立地将知识的传授作为目的，作品中的知识性归根结底是与乌夫的心理需求和心灵成长一脉相连，这就使作品成为融知识性于其中的富于幼年人生感动的高层次文学。

神泽利子的幼、少年时代是在北海道的桦太（现为俄罗斯所属的萨哈林岛）渡过的。神泽利子曾以自传式小说《河畔》《捉迷藏奶奶》描绘了在桦太的幼、少年生活。这两部小说揭示了神泽利子的幼、少年时代的生活体验。而这样的体验在很大程度上显然与《小熊乌夫》中的乌夫的心理相重合。也就是说，作家铭记于心的幼、少年体验，为乌夫形象的真实性创造了基础。乌夫通过亲身体验，知道了小鸟、蝴蝶、青蛙是由什么长成的以后，又从妈妈那里知道了自己从前是婴儿。为自己成长为健壮的熊孩子感到自豪的乌夫对妈妈说：“我要吃得多多的，长得像妈妈这么大，这么有力量，然后去种地，帮妈妈拿东西，还有，被褥也要自己晾干。”（乌夫这天早晨尿过床）乌夫的这种心理简直就是现实中幼儿的心理。

神泽利子的幼、少年生活体验不仅支持着乌夫形象的真实性，更重要的是给《小熊乌夫》全作品以一种明朗健康、生机勃勃的基调。乌夫生活的地方显然使人想到北方的风土。在北国的大自然中生活、嬉戏、思考、成长的健壮的小熊乌夫常常唤起读者舒心的微笑，这微笑有时是由于幽默，有时则是由于感动。神泽利子以《小熊乌夫》讴歌了在大自然中生存、游戏、思考、成长的美好，提供了活着的人谁都能获得的人生的最根本的幸福。

由于幼年文学多以非现实主义变形的形式存在，人们往往容易忽视这种文学与作家主体性的联系。但是，任何优秀的幼年文学作品，总是蕴藏着强烈的自我表现。而且，有些时候，正是幼年文学作品，才表现出了作家对人生所做出的根本性思考。神泽利子的《小熊乌夫》就是如此。作品通过幼儿的感觉给人以对人生的深刻体味。儿童文学作家山下明生曾说：“我想神泽利子是想以这部作品唤醒每个人在幼时都曾经历、体验过的金色时光，追求人生中最为纯粹的幸福。”

从本质上讲，《小熊乌夫》是讴歌幼年人生的诗篇，神泽利子是一位深情的诗人。事实上，神泽利子在少女时代曾练习诗歌创作，后来又创作、发表童谣、作品，在内心中培育了丰富的诗的感受性。当然，《小熊乌夫》的诗情化不是体现在作品的表象上，而是渗透在作品对生活本质的接受中。

幼儿童话的接受环节中必不可少地存在着作为中间媒介的成人。能否同时得到幼儿与成人这两个层次读者的欢迎，是检验幼儿童话的文学价值高低的重要尺度。《小熊乌夫》当然是能够打动成人读者的作品，而且，这种感动由于上述的诗情化而至为深刻。需要申明的是，神泽利子诗情决不带有怀旧式的成人感伤。

山下明生曾说：“神泽利子开始创作童话时，正是日本儿童文学界还在非常认真地讨论‘幼儿童话能否称之为文学’的时代。有人怀疑，‘面向幼儿的书，归根结底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要注入文学的要素，这个容器是否太小了产？’”然而神泽利子以《小熊乌夫》证明了，幼儿童话完全可以是蕴含深刻的人生感动的文学。在提高幼儿童话的文学性这个意义上，《小熊乌夫》延伸了日本儿童文学的崭新的地平线。

除了前面论述和提到的作品，神泽利子还创作了《银火焰之国》（1973年）、《从前的奶奶》（1985）、《天蓝色的蛋》（1985）、《煎锅爷爷》（1969）等众多优秀作品，成为儿童读者和评论界最可信赖的儿童文学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