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痛苦和失落之中蕴涵的奥秘，是无法完全用理性解释的，只能在信仰中身体力行。痛苦会逼迫我们把注意力转向原先忽略的方向，让我们看见许多过去看不见的事情。我的表姐一直把全副心思放在对精神境界的追求上，直到疾病成为她人生的转机，迫使她摘下精神生活的有色眼镜，近距离观察自己的心灵。最终她发现，信仰并不仅仅来源于高远的精神境界，也来源于心灵的深渊——每个人心底最私密的地方。她所发现的，是许多神秘主义者都曾指出过的事情：无知是信仰必不可少的一个层面。库萨的尼古拉曾说，我们必须学会无知，回归对世界、对自己毫无知晓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领悟到信仰的真谛。

面对生活的艰难困苦，我们总希望得到精神上的解脱；在祈祷和冥想中，我们则期望充实满足的生活。荣格常说，心灵与精神能够达到某种神秘的结合，他把这种情况称为"hieros gamos",精神实践与心理深度意思是“天作之合”。不过，要达到“天作之合”并不容易。精神喜欢独来独往，好高骛远，一意追求完美；而心灵则常常陷在阴沉的情绪、糟糕的关系和偏执的成见之中。这两者若想顺利结合，就必须学会彼此承认，彼此欣赏，接受彼此的影响——心灵用它的局限调剂精神的崇高追求，精神则用它的理念搅动心灵的想象力。

"天作之合"正是济慈所描述，希尔曼所推荐的“缔造心灵”的过程。缔造心灵的旅程，需要我们的时间、精力、技巧、知识、灵感和勇气。一切与心灵有关的活动，无论是炼金术、朝圣抑或冒险，着重的都是过程而非结果，所有的目标都是启发性的，重点是激发我们的想象力，而不是达到某种确定的结果。

在文学作品中，通往神性和完美的路径，往往被描述为一次攀登。攀登或许包括不同的阶段，但目标总是明确的，方向是固定的，道路是笔直的。心灵的路途则完全不同，它可以是一座迷宫，到处都是死路，出口由一头怪兽把守；它也可以是一场冒险之旅，目标虽然明确，路途却无法预料。奥德修斯被称为“命运多舛之人",这正是心灵之路的写照，就像德墨忒耳四处寻找她的女儿，甚至亲历冥界，最终才让大地复苏；崔斯坦一面弹奏他的竖琴，一面乘着无桨无舵的小船在大海上漂流。

在心灵的旅途上，情境、地点和出现的角色都很重要。这样的旅程，更像是复杂人生的入门仪式，而不是寻找答案的简单过程。心灵在坎坷崎岖的路途上艰难前行，总是没有明确的目标，总是被看似无关的事情吸引，济慈的长诗《恩底弥翁》,对心灵小之旅做出了生动的描述：然而这正是人生：战争，功绩，失望，焦虑，想象的挣扎，无论远近，全是人生；这些都有美好的一面，仍然是空气，精巧的食物，让我们感觉到生存。

这就是心灵之旅的“目标”——“感觉到”生存，直接体验人生，而不是去“克服”人生的焦虑和痛苦。精神方面的追求，有时会被描述为追随别人的足迹——耶稣是道路、是真理、是生命，而菩萨的生活则是另外一种道。然而在心灵的冒险征途中，在它的迷宫里，我们却感觉，这条路从未有人走过。接受心理治疗的人常问：“别人是不是也有过这种经历?”医生若告诉他们，这些心灵的小径已经有无数人走过，他们就会松一口气。另一些人则会问：“你认为我走的是正路吗?”我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身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体验这一段经历，无论是用清醒的意识观察周围的世界，还是在神秘与未知的阴影中安然自得。正如奥德修斯知道自己要回家，却在一座圆形的、找不到出路的岛上，在女妖喀耳刻的床帏间度过了数年时光。

或许心灵的"旅途"这种说法，本身就不准确。因为很多时精神实践与心理深度候，心灵其实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心灵之路混合了知识与无知，高远的理想与神经质的怪癖，日常生活的细节与高层次的意识。所以，当我们给朋友打电话，诉说近来的不顺心之处时，我们的心灵之旅就又绕过了一道弯。在我们体验人生烦恼和缺憾的过程中，心灵会逐渐变得更开阔、更深邃，正如我那位表姐在病中经历的那样。对心灵来说，这就是神秘主义所谓的“消极之路"——放弃对完美的追求，才能步入神性的领域。

荣格对个体化过程的定义，也可以看作对心灵之路的描述。我曾听见读过荣格著作的人彼此询问：“你完成个体化了吗?"——仿佛个体化是心理治疗的成果一样。事实上，个体化并不是追求的目标，而是心灵经历的一种过程。个体化的重点，在于强调与众不同的个性，重视与心灵有关的活动。“我”的所有天赋、缺陷和努力，经过炼金术所谓的“聚合”与“凝结”过程，最终会形成“我”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库萨的尼古拉曾写信给一个叫做朱利安诺的人说："在你身上，一切事情都会‘朱利安诺化’。”我们每个人在努力缔造心灵的过程中，其实也是在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微观世界”。我们承认和接纳生活的种种可能性，让它们成为人生经历的一部分，而就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的个性也得到了彰显。一个人的一生无论长短，都反映了广义上的人性和人类的精神理想，尽管这种反映必然是不完美的。神性——耶稣的躯体、佛陀的本性，可以在我们的复杂个性，乃至我们的缺陷和愚蠢之中得到体现。在凡俗生活中，神性经常会表现为疯狂，而我们则成了上帝的傻瓜。

我见过的对个性化最好的解释，是希尔曼的著作《分析迷思》中的一段：“(这样的)人是透明的、愚蠢的、没有秘密的，他的透明源自自我接受；他的心灵为他所爱，完全显露出来，完全具有存在性；他就是他自己，不会因偏执而隐匿，不知道自己的秘密，也没有秘密的知识；他的透明折射出世界与非世界之间的区别。你永远无法通过回忆认识你自己，只有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刻，我们的真实身份才会显现，只有上帝知道我们的真名。”

心灵之路同时也是傻瓜之路，因为在这条路上，我们不会假扮出我们不具备的个性与自我了解，更不会故作完美。我们在这条路上取得的唯一成就，就是库萨的尼古拉等神秘学者所说的"绝对的无知",也就是济慈所谓的"消极感受力"——"存在于不确定性、奥秘与怀疑之中，不去追求恼人的事实与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