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柠
近五六年来,国内出版的日本史著作明显多了起来,仅笔者过眼
者,就有不下十五种,有美国人的著作,日本人的著作,也有中国学
者的著作。有些是大部头,甚至是多卷本,积年磨一剑——数载才出
一卷(如《剑桥日本史》)。而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选项中,笔者yipindushu.com
独钟那类作品:作者未必是研究日本史的专家,其书也不是写给历史
系学生的教科书,但视界高远,史识宏阔,论证缜密,看似信手拈来
的史料,实际上无不经过挑剔的拣选,像职人手里的手工似的,打磨
得玲珑剔透,精致可人。反映在文本上,就是有料有趣,叙事生动,
一气呵成,毫无阅读障碍。
在谈论日本历史时,国人常引以为傲的一点是,最早关于日本的
文字记录源于中国的史书《魏书·倭人传》,甚至比日本本土的“记
纪神话”(即记述日本国起源的《古事记》《日本书纪》)还早了五
百年。这只是事实的一个方面。事实的另一面,是中国尽管对
日本“知”之甚早,却浅尝辄止,“知”之不深。岂止是不深,长期
以来,甚至陷入思考停滞,以一种面对“蕞尔小国”的高冷来拒斥了
解,乃至酿成国人之知日与日人之知中的极度不均衡状况,至今积重
难返。对此,陈舜臣先生尝言:
中华即世界。……我们的文明,就是世界的文明。离文明的
中心越远,文明的内容越是掺了水,人越是粗鄙野蛮。……如果
是其他的文明,还会有兴趣,但如果是我们的文明“掺水”后的
东西,还有研究的必要吗?只有少数的好事之人,用掠过古董店
门面前的眼神稍微瞥了一下邻居日本。
造成国人对日本隔膜的原因不少,笔者也并没有专门研究,但
是,窃以为其中有一条,怕是很难否认,那就是:缺少关于日本历史
的有趣读本。提到东瀛,国人至今对所谓“日本四书”津津乐道(即
露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戴季陶
的《日本论》和蒋百里的《日本人》),这也未免太过陈旧了。不是
说“四书”不好,而是说带有相当的局限性——主要是时代的局限,
而有些知识,也早已过了学术“赏味期”。以“四书”中公认最具有
学术价值和可读性的《日本论》来说,对军国主义的构造和成因,书
中虽不乏精辟的论述,但作为1928年初版的著作,铸成军国主义失败
的最大试炼——二战毕竟尚未爆发,“化学反应”尚未发生,戴季陶
的某些结论现在看来也是难以站住脚的。
并非没有好的日本史著作,但一向缺乏学术性与公共性兼具、史
识与史趣相融合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说,《大人的日本史》不失为
一次成功的尝试。作为“通史”,这本书实际上是从近世写到今天,
确切地说,是聚焦从1600年的关原之战至“3·11”巨震后逾四百年的
历史,在时间跨度上,基本与赫赫有名的史学著作、美国詹姆斯·L.
麦克莱恩的《日本史(1600—2000)》相当。如果说,对日本和世界
而言,明治维新以降一个半世纪的历史,是一部“激荡的近代史”
权且借用吉田茂回忆录《激荡的百年史》的表述)的话,包
括日本何以走上资本主义的轨道并跻身列强俱乐部的历史在内,其答
案,或曰历史“规定性”,其实已经埋伏在更早的历史——即江户时
代的历史中。
作者本是历史学者,却像一位导游似的,引领读者穿越四百年的
路线图,发掘那些隐藏在大历史褶皱中的细节,左右逢源,举重若
轻。很多乍看去似稀松平常的物事,恰恰构成了后来深刻影响社会的
某种文化的雏形,如幕府为了抑制地方藩主势力的发展,要求各地大
名隔年到江户居住的所谓“参勤交代”制度,是今天上班族调往地方
或海外分支机构工作的“单身赴任”文化的前身。今天“三都”(即
东京、大阪、京都)之间的文化差异,诸如“京都人细腻,大阪人贪
婪,江户人浮夸”,或“京都之人多矜气,重土地;大阪之人多杀
气,重财富;江户之人多客气,重官职”(均为江户时代学者广赖旭
庄语)等说法,其实未尝不是德川时代经济与社会发展的遗留。而在
这种历史“细见”(日本专门详解历史文化细节的一类出版物)的过
程中,还对史上一些似是而非的看法及学界通识,做了一番正本清
源:譬如关于德川时代是否“锁国”的问题,作者认为所谓“锁国”
说,是“由欧洲人发明出来,又逐渐传回日本国内的”,是“一场历
史的误会”:
它反映的只是一部分欧洲人——那些无法进入日本的欧洲人
的观点。如果回到那个时代,德川幕府尽管不像当代的日本
一般开放,但也并未完全锁上国家的大门。在赶走了西班牙人与
葡萄牙人后,他们仍然保持与外在世界的来往,仍旧注意着时代
的动向。……与其说是锁国,还不如说是采取了一种“由中央政
府严格掌控的交流政策”。
事实上,德川时代的日本不仅没有“锁国”,反而留下了四个窗
口(松前藩、萨摩藩、对马藩和长崎),在通商的同时,维系与世界
的交流:长崎设有专供中国商人居住的社区“唐人屋敷”;知识人热
衷学习荷兰语,从欧洲舶来的知识被称为“兰学”。其实,就连郑芝
龙、郑成功父子的坐大,也与幕府这种对外的姿态不无关系。近松门
左卫门写的一出净琉璃《国姓爷合战》,讲的就是郑成功的故事,至
今仍是东京、大阪歌舞伎座的保留剧目。
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镇子——九州岛南端的平户(郑成功的出生
地)切入,以郑氏父子的“霸业”为线索,展开了17世纪以降,日本
从近世的封建社会到近代国家的发生与发展的历史叙事,生动迷人。
唯其“导游”是台湾学人,特定的文化身份决定了其不同于大陆人的
日本观——确切地说,是源于历史的文化关怀与观察视角的差别。如
他谈到郑成功时代,“是一个连结的时代”,“台湾与日本的历史,
也从那时开始,有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互动与共鸣”:
曾经停留在台湾的西班牙人、曾与郑成功交手的荷兰人,都
曾到过日本,或者传教,或者做生意。郑氏政权在台湾期间,日
本也一直是他们相互往来的贸易伙伴。而在郑成功身后两百多
年,台湾与日本的历史,又以另外一种方式,更紧密地交织在一
起——在甲午战争过后,台湾变成了日本的第一个海外殖民地。
不承想,东亚地缘政治的磁力场竟然以如此吊诡的方式,把台湾的历
史与日本史揉在了一起,乃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纠缠萦绕,固结
难解。幸耶非耶?这,就是现实。
正如相对于一衣带水的天朝大国,日人常喜欢低姿态地自称“边
境人”一样,特殊的历史环境,也形塑了台湾人在凝视日本时,迥然
有别于大陆的独特视角。这种视角,说白了,就是边缘切入:他们并
不会,也无需颠覆以德川幕府及其后的天皇—中央政府为主景深的构
图,可同时,绝不会无视那些虽处于主景深之外,但从外缘融入画
幅,渐次改变整个构图的要素,如北方的虾夷地(即后来的北海
道)、南方的琉球(即后来的冲绳)、西边的朝鲜半岛及“满蒙”,
当然也包括最南端的台湾。过往的四百年来,正是那些日本本土之外
的“边境”要素,一再发酵,轮番进入主流的战略视野,动辄升级为
改变东亚政治地图的砝码。如此关注的视角和心态,一向是大陆的弱
项,甚至是缺环。
当然,所有历史读本,本质上都是历史叙事,并不等于历史本
身。但唯其如此,我们才需要在不同的视角间切换,以期“脑补”一
部全方位的通史,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这也是读史的主要目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大人的日本史》不失为脑补的道具,或引子,而
且是有趣的道具,有料的引子,可资校正、丰富我们对日本的认识,
从而增殖汉语思想。
年3月12日
于东京成田国际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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