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一千余年,《旧约》中以色列大卫王之世,《封神演义》
的莽荒传说时代。正当壮年的商纣王君临“天下”,统治着亚欧大陆
最东端的华北平原。
此时的周文王,只是一个远在西陲(今天陕西)的小小部族酋
长。好几代人以来,周族都臣服于商朝。文王周昌已经年过五旬,yipindushu.com
那个年代已经是十足的老人,且又痴迷于怪异的八卦占卜,更给这个
蕞尔小邦笼罩了沉沉暮气。
一支商军突然开到西部,逮捕了周昌,将他押解往商朝都城——
殷。这是商人一次惯常的惩戒征讨。数百年来,商王对于他征服之下
的数百个邦国、部族,都是这样维持统治的。
这次的结果却迥然不同。
尘封梦魇
三千年后的今天,河南安阳,黄土掩埋着商王朝的都城废
墟:殷墟。
一个世纪以来,考古学者在这里发掘出了数量惊人的被残杀的尸
骸,一起出土的甲骨文显示,他们死于商人血腥的祭祀典礼。累累骸
骨告诉世人:这里掩埋着被忘却的血腥文明,梦魇般恐怖而悠长的岁
月。(见彩图13—16)
彩图13
殷墟一个贵族幼儿的墓穴,随葬的是一些同龄幼儿的头颅。(笔者摄于安
阳殷墟博物馆)
彩图14
彩图14贵族幼儿墓穴中随葬的玉质钺、戈、斧,适合幼儿手型,造型也
接近儿童玩具。(笔者摄于安阳殷墟博物馆)
彩图15
青铜甗里装着蒸熟的人头,殷墟不止一次出土过这种祭祀用品。(安阳殷
墟博物馆藏)
彩图16殷墟遗址复原图(笔者摄于安阳殷墟博物馆)
在殷墟一座宫殿旁边,发掘出一百多座杀人祭祀坑,被杀人骨近
六百具。这些尸骨大都身、首分离,是砍头之后被乱扔到坑里。两个
坑内还埋着17具惨死的幼童。这座宫殿奠基时也伴随着杀人祭祀:所
有的柱子下面都夯筑了一具尸骨;大门则建造在15个人的遗骨之上,
其中三人只有头颅。
商王陵墓区有一座人祭场,比操场大两倍以上,出土近3500具人
骨,分别埋在九百多个祭祀坑中。尸骸很多身首异处,有些坑中只埋
头骨,或者只埋身躯,甚至是在挣扎中被掩埋的活人。王陵区之外也
有人祭现场。比如后岗一座坑内,埋着73具被杀者的骨骸,大都是20
岁以下的男性青少年,甚至有十多具幼儿的尸骨。商人文化所到之
处,如河南偃师、郑州的商代早期遗址,甚至东南到江苏铜山,也都
有大型人祭场的遗址。
多年的自然变迁和人工已经破坏殷墟遗址,整个商朝共有过多少
这样的人祭现场,就无法确知了。这些遗址时代早晚不同,说明人祭
的做法曾延续了很多年。它绝不是某位暴君心血来潮的产物,而是一
个古文明的常态。
但在被考古学家的铲子揭露之前,中国古史文献从来没有提及商
人的这种习俗。
文王之子——周武王灭商之后,殷都被废弃、掩埋,商人的这种
风俗也消散如云烟。但周朝人又为什么删除了对那个血腥时代的记
忆?这和他们的兴起、灭商、建立周朝又有什么关系?
甲骨文和考古发掘向我们提出了这些问题。如果尝试解答它,还
必须从上古的儒家经书、古史文献中,搜罗吉光片羽般珍稀飘渺的信
息,将它们和考古材料拼合,还原那湮没三千年的噩梦——不,事
实。
商朝和它的臣虏:羌周
商人兴起于东方。他们统治的核心区在今日河南省东北部,属于
华夏世界的东方。对于西部的异族(今山西、陕西地区),商人称之
为“羌”,甲骨文这个字形如大角羊头,代表居住在山地,放牧牛羊
为生的人群。这只是一个泛称,“羌”人包含着无数互不统属的松散
族邦、部落。
商纣王之前二百年,一位商王的王后“妇好”率军征讨西方,把
商朝的势力扩张到羌人地区。那次远征在甲骨文献中的规模最大,全
军有一万三千人。和西部蛮族相比,商人有先进的青铜冶炼技术,兵
器坚固锋利;他们还有记录语言的独特技术:文字,由此组建起庞大
军事和行政机器,以及高度分工的文明。这都是蛮荒部族无法想象
的。
商人从没有用自己的文化改变蛮夷的想法。他们只想保持军事征
服。商王习惯带着军队巡游边疆,用武力威慑周边小邦,让他们保持
臣服,必要时则进行杀鸡儆猴式的惩戒战争。商朝的本土并不比今天
的一个河南省大太多。
对于“周”这个西方部族,商人有点说不清它的来历,因为它太
渺小了。周人史诗讲述了自己的早期历史,也混杂了大量神话。传说
周族始祖是一位叫“姜嫄”的女子,她在荒野里踩到了巨人的足迹,
怀孕生子后稷,繁衍出了周人氏族。商周语言中,姜就是羌,所以周
人也属于广义的羌人,他们形成部族后,才给自己冠以“姬”姓,而
把周围其他部族称为“姜”姓。这标志着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已经疏
远,可以相互通婚。按照西部的风俗,同姓、同族的人不能通婚。
到文王周昌的祖父——古公亶父一代人,才有了比较可靠的记
载。周人原来生活在深山之中,和野蛮民族(其实就是他们的近亲羌
人)没什么区别。古公亶父带着族人迁出深山,沿着一条小河来到渭
河平原的边缘,开始进行农业垦殖,从此脱离野蛮,进入了一种更
文明”的生活方式。
这些史诗掺入了周人的自我夸耀,只是部分可靠。从考古发掘
看,这个时期关中渭河流域的文明形态都差不多,各族邦都不过几千
或万余人,过着种植谷子、高粱,饲养牛羊的生活。他们最主要的农
具是磨制石器,居家使用粗糙的灰陶,上层族长才有一点外地输入的
奢侈品,比如玉器和铜器。周人并不比羌人邻居们“文明”多少。在
商人眼里,他们都同样落后,根本不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古公亶父带给周族的最大变化,是他投靠了强大的商王朝,成为
商人在远西地区的统治代理人。
在彼时,周族不过是个数千人的小部族,对统治着近百万人口的
庞大商朝有何用处?
正如殷墟考古发掘所揭示,商人相信,上帝和祖先神灵主宰着人
世间的一切祸福,而异族人的血肉,则是奉献给上帝和祖先的最好礼
物——甲骨文中的“祭”字,就是一只手拿着肉块奉献于祭台。他们
祭祀用人最主要的来源,就是羌人。甲骨文的人祭记载中,羌人占了
被杀者的一大半,他们被称作“人牲”。
亶父带领周族投靠商人之后,最主要的职责就是为商朝提供羌族
人牲。这是被后来周人刻意掩埋、忘却的历史,但出土甲骨文泄露了
一点信息。
图5“周方伯”甲骨拓片
贞王其
又大甲,周方伯,
卤正,不左,于受有佑。”)(周
原甲骨H11:84)
这是一片周原遗址出土的甲骨拓片,上面卜辞的大致内容是:商王向先王
太甲献祭,询问是否适合“册周方伯”(册封周人首领为方伯);“伯”
字后面那个较复杂的字形,是手抓着一个女子,下面放着一个接血的盆
子,这是占卜时献祭的方式;占卜结果显示一切吉利。然后,应当是商朝
使者带着这片甲骨去册封周方伯,它就是商王朝的任命文书。至于发布这
个册命的商王是哪一位,受封的周方伯又是哪一代(古公、季历或文
王),就不好判断了。值得注意的是,这片甲骨的出土地就是古公亶父带
领族人迁居到的周原地区;这片甲骨和其他西周前半期的甲骨存放在一
起,可能于西周中期被掩埋。
周族自己没有文字。甲骨文“周”字是商人所造。商人对杀人献
祭有一个专门的动词:“用”。无数片关于祭祀的甲骨文都记载,商
王“用”羌人男女和牛羊奉献神灵。甲骨文中的“周”,是“用”和
口”两个字的合写;《说文解字》对“周”字的解释也是“从用、
从口”——在商人看来,“周”族特征,就是缴纳供“用”的人口。
商人的“周”字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写法:“用”字的小方格中点
满了点。甲骨文这种点代表鲜血,它来自被杀的人牲,是神明最新鲜
的饮食。甲骨文还有专门描绘用鲜血献祭的字:一座凸起的祭台上,
用点表示的血液正在淋漓滴沥下来。
从血缘关系讲,古公亶父和周人的这种行为,是对家乡族人的无
耻背叛。靠着捕猎羌人,周族成了商朝在西方的血腥代理人,也得到
了相应的报酬。锋利的铜兵器可以帮助他们捕获猎物;商人马拉战车
的军事技术,可能也在这个时候输入了周族。
亶父以来三代人,近百年时间里,周人都在努力趋附商朝。按照
传统婚俗,周族首领应当迎娶姜姓的夫人,亶父的夫人就来自羌人,
说明在他当年结婚时还没有背弃西方盟族。但他的儿子季历、孙子周
昌(文王),两代人都是从东方迎娶夫人,这表明了他们投靠商朝的
姿态。
图6有“用羌”内容的甲骨文拓片(“贞用羌于祖乙正”)
王平、顾彬:《甲骨文与殷商人祭》,大象出版社,2007年。下同。
周人宣称这两位夫人都是商人,甚至是商王之女。这只是他们对
周边羌人的吹嘘。商人实行族内婚,严密保护着自己高贵血统的纯洁
性,绝对不会将王室之女嫁给远方蛮夷。商人的姓是“子”,而季历
和周昌的两位夫人,分别姓“任”和“姒”,她们只是来自臣服于商
的外围小国而已。不过任、姒两位夫人的母国,还是比周人先进的
多。在周人眼里,她们俨然是从天界下凡的女神一般,后世史诗中充
满了对她们的歌颂声,甚至称她们为“大任”“大姒”。
两代东方新娘给周族上层带来了巨大变化。丈夫可以不懂妻子家
族的语言,但母亲必然会全面影响儿子一代。东方文化随她们来到西
部,最神秘、“先进”的当属甲骨占卜之术,它融合文字、占算和沟
通鬼神的通灵术于一身,被商人发挥到了极致。其中,对卜骨烧灼纹
路进行解读和运算的部分属于“八卦”。王周昌到老年时,开始痴
迷于这种来自东方的神秘运算技术。由此,周人和古中国的命运开始
发生转折。
文王野心:八卦
文王周昌年幼时就继承了族长之位。实际上,他的父亲季历很可
能早夭而没有当过族长。季历的妻子、周昌的母亲大任来自东方,商
朝显然支持幼年周昌继任周族之长。他成年后继续从东方迎娶妻子大
姒,也是沿袭祖父亶父以来投靠商朝的政策,同时保障自己的权威。
掌握甲骨占卜和八卦推算技术的,都是巫师家族,他们世代传承
此职,将其作为家传绝技秘不示人。后世人传说,周文王在被商纣囚
禁期间,将八卦推衍为六十四卦,这种说法也许有一定来历,但周昌
接触和演算八卦的开端肯定更早。可以想象,当老年周昌对“八卦”
发生兴趣后,肯定对占卜师软硬兼施使用了各种手段,终于迫使他们
交待出卦象运算原理。
商、周时代,偶或有沉迷占卜之术的上层人士,但老年周昌的惊
人之举,就是从中获得了背叛商朝,取而代之的启示。这显然远远超
出了作为商人臣属的本分,而且背离了自祖父亶父以来的立国之本。
周昌究竟是如何推衍、论证的,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现存《周
易》中的《彖辞》部分,据说就是文王周昌所作,其中有些语言确实
显露出不臣之心,比如“宜建侯”“履帝位”“建侯行师”这类语
言,已经明显超出了臣子本分,充满反逆杀机(屯、履、豫卦)。
多个卦的《彖辞》都显示,“东北丧朋,西南得朋”。东北方不
利而机会在西南。商人统治中心在黄河以北,正是周人的东北方,这
无疑预示着和商王决裂之机已到,需要联络西部羌人,甚至西南方深
山的各族为同盟军。而后来武王灭商时,西南民族蜀、髳、微等确实
参战(坤、蹇、解卦);文王《彖辞》中出现最多的,是“利涉大
川”一词——从关中到殷都,必须渡过黄河,习惯山居的周人不习水
性,这显然是老年周昌最关心的问题(需、讼、同人、蛊、大畜、
益、鼎、涣、中孚等卦)。
沉溺在卦象演算中的周昌忽视了一点:他求教的占卜师来自商人
控制的东方,他们和故乡的同行有密切联系。周人老族长的不臣之
心,很有可能通过占卜师的通信渠道传向殷都,而商朝占卜官又是商
王的心腹。于是,商朝军队带走了老周昌。
史记》等文献完全没说这是一场战事。也许商军像以往征收羌
族人牲一样来到周族,顺便带走了周昌。从当时的实力对比看,老周
昌的造反念头实为异想天开。所有周族人,包括他的儿子们——后来
的武王发、周公旦等等,显然都被这个想法吓坏了。商人军队执法般
轻而易举地带走周昌,足以说明周人被震慑之深:他们根本没有追随
首领,对抗商人的实力和勇气。
周昌被捉走,把所有的难题都留给了儿子们。夫人大姒为周昌生
了好几个儿子,长子伯邑考,次子周发、周旦此时已经成年。他们唯
一能做的,就是去殷都向商纣王求情,祈求他宽恕周昌因老迈糊涂而
产生的妄念。
史记》记载,几个从商朝叛逃到周的臣子(闳夭、散宜生
等),带着礼物到商都祈求纣王。这显然不是全部实情:见到叛臣只
会增加商纣王的愤怒,何况此时周族也难以吸引到商朝的投诚者。商
纣是异常聪明的人,“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周昌的儿子们不
出面,他肯定不会宽恕周人。
文王诸子这次去殷都的屈辱经历,只是在他们灭商,夺取天下之
后,才被隐讳了起来。事实上,他们在殷都经历的远不止是委屈羞
辱,更是如梦魇一般的血腥惨剧。
天邑商:殷都鬼神世界
旧史的零星记载说,周昌长子伯邑考到殷都之后,被商纣王处死
且做成了肉酱。周昌在忍痛吃掉了儿子的肉之后,才获得释放(皇甫
谧《帝王世纪》)。这确实显得过于荒唐,似乎只能流于野史。但有
了今天殷墟的考古发现和甲骨文献,我们才知道,这种行为对于商人
再正常不过。
图7“卯五羌”甲骨文拓片
以往数十年里,周人一直在向商朝提供羌人俘虏。对于这些人在
殷都的命运,周人可能有一些模糊的了解,却不会有太具体的观感,
因为西部并没有商人的人牲祭祀场(至少考古发掘至今尚未发现)。
只有在老周昌和儿子们相继到达殷都之后,才亲眼目睹了那些经自己
之手送给商人的俘虏的下场。
按照甲骨文记载,商人用活人献祭的方法有很多种。比较常见的
是“卯”祭,这个字是人或牲畜被掏空内脏之后,对半剖开悬挂的形
状,如同今天屠宰流水线上悬挂的猪羊。事实上,羌人俘虏也确实常
和牛、羊一起被杀死“卯”祭。
其他献祭方式包括奉献人牲的内脏、鲜血、头颅。加工人牲方法
有烧烤、滚汤炖烂、风干成腊肉等等,都有专门的甲骨文字。这都是
加工食物的方法,因为他们就是奉献给神灵的饮食。按照习俗,神明
享用祭品时也施加了祝福,所以典礼结束之后,献祭者将分享祭品。
图8“卯三羌二牛。卯五羌三牛。”甲骨文拓片
这自然会得出一个惊悚的推论:商人,特别是上层商人,很有可
能是食人族。但这并非只有考古证据。历史文献中除了伯邑考被做成
肉酱,还有些对纣王有异心的小国君“鬼侯”“鄂侯”也被做成了肉
干,分赐给其他邦君为食。
按商人观念,异族的酋长、贵人是最高级的人牲,他们给这种酋
长叫“方伯”,再多的普通人牲也抵不上一位方伯。周昌或者他的继
承人,正是商人眼里的一位“羌方伯”。
但这次被“用”的为什么是伯邑考,而不是他的弟弟武王发、周
公旦,或者惹出这场风波的老周昌自己?
图9“羌二方白(伯)其用”甲骨文拓片
在《希伯来圣经》里的上古时代,上帝曾表示喜欢接受长子作为
祭礼。商人未必有这种礼俗,但他们确实喜欢用青壮年男子或儿童献
祭,极少用老年人(对某些特定的神则用青年女子)。而且,商人习
惯用占卜选择祭品,他们应当对伯邑考、周发、周旦等兄弟进行了认
真考察和占算,来确定谁最适合做成肉酱。毕竟,用来祭祀的牛、羊
事先也要认真检查,看它们的毛色、肥瘦,以及有没有疤痕、暗病,
这种记载在《春秋》中屡见不鲜。老周昌的儿子们如何经历过这一
关,他们的感受如何?旁人永远无法获知。
无论如何,老周昌重获自由。而且,他和儿子们还有了意外收
获。
商纣王对他们的悔过非常满意,尤其是周昌吃下自己儿子
肉的表现。这大概象征了他衷心归化于商人文明世界的决心。纣王授
予周昌“西伯”身份,让他代表商朝管理更大范围的西方事务。
还有,在这次殷都之旅中,周昌父子获得了面对面观察商人高层
的机会。除了那些足以让人癫狂的血腥祭祀,他们还发现,商朝远不
是他们在西陲时想象的“天邑商”——如同仙界般悬浮在天空的神圣
都市。这里虽然富丽堂皇,但所有的人,从商纣王到他的兄弟子女亲
人,都和周人一样普通,没有任何神异之处。
最关键的是,商人世界并非一个团结的整体。和任何一位族长、
首领一样(甚至更加严重),纣王身边充斥着心怀不满的兄弟和宗族
成员,他的儿子们为争夺继承权明争暗斗。闳夭、散宜生等向周人暗
送秋波的商朝臣子,应当是在这时和周昌父子们建立联系的。周武王
灭商之后扶植的傀儡,商纣之子武庚,此时肯定也对周人进行了试探
拉拢,更不用说商纣那些早已心怀不满的叔伯兄弟们,比如稍后被处
死的比干。在这些人看来,周族人和他们那些西方亲属羌人部族,也
许是可以利用的潜在力量。如果商纣王一意孤行,不尊重这些贵族的
利益,就有必要联络异族,里应外合发动政变。
商纣王和他身边的觊觎者们,都没有想到扶植周族可能带来的危
险。
商人独占中原已长达六百年,从没有外来威胁可以动摇它的统
治。而且,商人一致认为,天界的上帝、诸神主宰着人间一切祸福命
运。已经死去的历代商王、贵族,也都进入天界成为神灵,拥有大小
不一的神力。那些神灵非常“现实”,只保佑向他们献祭的人。奉献
的人牲、牛羊越多,诸神就越开心,会保证献祭者享受人间的一切。
商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向天地、山川、祖先之神不停献祭,祭
祀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如同营养师的菜单。在甲骨文记载中,商王
会一次宰杀、奉献三千名人牲,以及一千头牛。能够保存到现在的甲
骨文只是九牛一毛,这肯定不是商人规模最大的祭祀。
由于商王垄断了向诸神献祭的权力,也就独享了诸神的福佑,理
所当然要征服、统治大地上的所有民族。当然,这也是为了给诸神提
供更多的祭品。
在这种思维下,商人自然成为了一个以纵欲著称的民族。向神明
献祭的人和民族就可得到天佑,于是不必顾及什么道德戒律,更不必
担心未来的忧患。《史记》记载了纣王建造酒池肉林、男女裸身集体
淫乱等种种荒唐行为。其实,这和他敲骨看髓的故事一样,都是将整
个商族的丑恶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种种酷刑、血腥的杀祭,都是商
人集体而非纣王一人的娱乐方式。
他们还从上到下沉溺在酗酒恶习之中,终日少有清醒的人。纣王
在位以来,来自西方的人牲数量在减少,但作为酿酒原料的粮食在不
断增加(周昌怠工以后,纣王正试图在东南方开辟新的人牲来源)。
商王之下的贵族们死后成为小神,但他们也必须保佑后世商王,
不能只顾及自己的子孙。在纣王之前二百多年,商王盘庚刚刚把都城
迁到殷都,他身边的贵族们大都不满。盘庚将他们召集起来训话,公
然威胁说:不要以为你们死去的祖先会帮助你们,因为他们都在我先
王的身边,跟着享受了我奉献的祭品,所以会优先保佑我盘庚,不会
纵容你们!
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动
用非德。予告汝于难,若射之有志!
据说商人早期是经营畜牧和商业的民族,所以他们把被统治的人
视同牲畜,并且用生意人的思维和诸神打交道。纣王觉得天下是他
一人的产业,其他商人贵族也认为王位只能在商人内部传承,周人只
是他们的工具而已,永远没有爬到主人位子上的可能。
太公阴谋
在周昌父子们周旋活动于殷都时,他们也许还遇见了一位后来共
同参与改写历史的人物,就是太公吕尚——后世所谓的“姜太公”。
他族姓为姜,属于周人的传统盟族,羌人。
史记》说太公吕尚是“东海上人”,在渭水边垂钓遇到文王而
被重用。这种叙事模式来自《战国策》的说客故事,不足采信。更晚
的野史小说《封神演义》,则有姜太公曾在朝歌城里卖面粉、当屠户
的故事。在商周之际,世袭阶级身份是不可能改变的,根本不会有出
身平民的暴发户。太公必然出自羌人中的吕氏部族,是一位典型“羌
方伯”之子。
但这并不排除太公曾有在殷都生活的经历。《史记》中记载确凿
的,是姜太公在后来周人的灭商事业里作用巨大,特别是提供了许多
阴谋秘计,“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
公为本谋”。这种阴谋算计,和羌人、周人在西陲山地的简单淳朴生
活格格不入。只有“文明”世界才能塑造出如此阴沉、工于心计的
人。
出身羌人上层的太公吕尚,为何有着如此复杂、难以捉摸
的经历,并最终和周人走到了一起?
结合周人以往为商朝所作的工作,可以推测,太公作为羌人吕氏
部族的首领之子,可能是被周人俘获或者诱捕,然后作为人牲送到了
殷都。那时的太公和文王都还年轻。但某些变故使他侥幸保住了性命
比如检查结果并不适合作祭品等),便在殷都城内作为一名贱民生
活下来,直到见到了被押解来的老周昌和追随而来的儿子们。
如此的话,老年太公和周昌在殷都城内的会面一定极富戏剧
性,特别是在老周昌父子们经历了作为“羌方伯”的种种遭遇,甚至
吃过了伯邑考的肉酱之后。这次相见的细节已混淆在种种传说中无法
复原,但结局很清晰:这些有着同样惨痛经历的人达成共识,太公谅
解了周族人以往的暴行,认可了老周昌的灭商梦想——虽然动机来自
他未必理解的八卦推算。他悄悄和周昌父子们一起回到了西部,共同
投身到灭商大业中。
带着在殷都的惊悚、悲哀、新知和收获,老周昌和剩余的儿子们
回到了故乡。他们离开时只有忧虑绝望,归来时却已经团结一致,带
领全族投入了这桩豪赌事业:翦商。这个事业已经裹挟了包括周人在
内,从东方商都到西部远山的各种政治势力,一旦开启就不可能中
止,如同置身深山峡谷中的漂流之舟,要么苦撑到辽阔富饶的新家
园,要么在激流乱石中撞得粉身碎骨。
这桩事业中,新加盟的太公吕尚为周人提供了极大帮助。司马迁
史记》记载,太公给文王周昌、武王周发父子策划的,都是阴谋诡
计、密室之谋,大多没有记载下来。但他能给周人的教益不止于此。
和周人、羌人相比,商人的文明更加发达,分工专业化程度和生
产效率更高。以太公可能在朝歌城内从事过的屠宰业为例(倒不仅是
来自《封神演义》的戏说,在很多早期文明中,屠夫职业确实与贱民
身份密切相关),商都的这个产业早已脱离了小作坊经营阶段。屠宰
完的人牲肉、骨利用很充分,不同部位、器官被分拣归类,进入下一
轮生产环节。在1930年代发掘的殷墟手工工场区内,有专门加工人腿
骨的作坊,经过初步拣选的成年人腿骨被捆扎在一起,等待下一步精
细加工,可能是制作束头发的骨簪。在其他的商代作坊区中,还有专
门用人头盖骨制作碗的遗迹。周人不会这样利用人骨,但这种分工、
专门化的生产方式,则是太公能够带来的真正进步。
年轻的周发(武王)还娶了太公的女儿,周公旦可能也娶
了另一位姊妹。由此,周人重续了和羌人的世代婚姻,两个亲缘部族
终于在灭商大业之下团结起来。
周命维新
从殷都返回之后,老周昌对翦商事业非常乐观。他的创意终于得
到了儿子和族人的响应,他们看到了商人内部的裂痕,还获得了太公
为代表的羌人同盟军。再加上卦象显示的各种预兆——目前族人们还
不懂如此高深的玄机,但他们早晚会为之折服——,翦商大业注定前
途光明。
周昌甚至按照殷都的排场给自己加了王位。从此,他才成了和商
纣王平等的王,历史上的“周文王”。当然,这只是在周人的小范围
内,悄悄瞒着商纣王的耳目。
从殷都回来之后,文王的身体还算康健,记忆力却迅速下降。后
来周人史诗说他“不知不识,顺帝之则”其实是典型的老年痴呆症
状。
这些已经不重要,因为他有限的时间和智力,都已投入了将八卦
演算为六十四卦的工作,这也许是他解除丧子之痛的唯一方式。后世
卦师们的衣食之源——《周易》由此产生。
但这对于翦商事业没有任何助益,具体工作都由儿子们进行。除
了丧命商都的伯邑考,现在成年的只有周发和周旦。对于老周昌一意
孤行开创的这桩事业,他们依旧视为畏途。
和庞大、发达的商王朝相比,周族力量毕竟太弱小了。周旦(周
公)性情柔弱,从不敢质疑父亲的决策,但也无法胜任太多建设性工
作。周发则努力担负起这桩事业,这应当是他被文王指定为继承人的
重要原因。
周昌父子的翦商事业,已经被古代经学家、现代历史学者讲述过
无数遍。他们举族迁往更适合农业种植的平原地区,借着商纣王授予
的“西伯”头衔,拉拢、团结周边羌人等部族,对不愿服从的部族、
方国则进行武力征服。
周人扩张非常迅速,他们的势力甚至开始伸展到关中之外。被征
服者提供了衣食资财,使周族男子得以从生计劳碌中解脱出来,组建
全民皆兵的武装。周人传统的氏族、家支都被打散,青壮年在军事单
位中重新编组。
在扩张过程中,周人还创立了“大学”,也叫辟雍或明堂。这个
最早的大学的事业,不是学习研究文化,而是对所有周人男子进行军
事训练,最基本的必修课是射箭,最先进、难度最高的则是驾驶战车
作战。
在经典文献的描述中,辟雍是一座环水的高大建筑,其实就是护
城河环绕的武装堡垒。周王和儿子们都居住在堡垒中。这座辟雍成为
周人征服南北西东的力量之源:
镐京辟雍,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皇王烝哉!
从殷都返回之后,文王周昌又活了九年。他去世后,周发即位自
称武王,但仍然继续文王的纪年。按照他的解释,父亲的在天之灵依
旧指导着翦商大业。
周公解梦与吐哺
但武王周发始终生活在恐惧和焦虑中。
殷都城的经历,特别是长兄伯邑考的惨死,给他造成了无法愈合
的精神创伤。再加上翦商事业的压力、担心失败的恐惧,使他的后半
生都无法逃脱失眠和噩梦的困扰。
逸周书》中以多个以“寤”为题的篇章,都记载了武王的噩梦
之痛。他常常辗转终夜无法入眠,黎明时分恍然睡去,却又梦到翦
商之谋泄露、商纣王震怒,联络好的盟友们都不敢反抗,整个周族旋
即遭受灭顶之灾:
呜呼,谋泄哉!今朕寤,有商惊予。欲与无□,则欲攻无
庸,以王不足,戒乃不兴,忧其深矣!
每次他从恐惧中醒来,都要派身边的小臣去请弟弟周公,向他讲
述梦里的惨状,以及对谋商事业能否成功的忧虑。商王家族世代向上
帝献祭,他们肯定能得到上天的保佑,试图翦商是否是逆天悖伦之
举?
对于这种噩梦,周公也只能尝试用梦来缓解。他宽慰说,他们的
母亲大姒曾梦到殷都生满了荆棘,这就是上天降下的商人将亡之兆。
虽然上帝享受了历代商王的祭祀奉献,但他不应该因为这种小小的实
惠而偏袒商王。
为了使自己的解释圆满,周公一次次进行发挥和阐释:王的使
命,应当是使天下所有的人生活在和平、公正之中,这就是所谓
德”。上帝应该只保佑有“德”之人,替换掉没有“德”的君王或
王朝,以有德之人代替之。只要武王努力修“德”,就一定能在上帝
福佑之下战胜商王。
武王从未能真心信服这种解释,噩梦一直陪伴他到成功灭商以至
去世。如果真有那位全知全能的上帝,长兄伯邑考为什么还会惨死在
殷都?
他宁可相信实力决定一切。只有在战场上彻底消灭商朝大军,周
人才能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所以武王真正信赖重用的是岳父太公。每
天晚上,他都在和岳父密谋富国强兵的种种方案,拉拢周边小邦、分
化商人高层的种种策略。
但密谋结束之后,他依旧会辗转反复无法入眠,殷都人祭场的一
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惨死兄长的魂灵随时会降临卧室。每次从噩梦
中挣扎而醒时,窗外已开始泛白,弟弟周公正守候在榻边。
周公名“旦”,字形是半轮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意为清晨。
他确实是武王在每个噩梦之晨看到的第一个人。武王的侍卫亲随——
小子御”早已习惯,看到他失眠和噩梦,不待指令也会向周公求
助。
于是,武王在周公的宽慰鼓励中稍稍振作,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周公自己是否逃脱了殷都噩梦的纠缠?史书没有记载。但在每个
黎明前被兄长召唤的时刻,他都从容清醒如白日。他一直比兄长表现
得更平静,只是用餐时常有失控呕吐的习惯。后世人已经不理解这个
隐疾的根源,于是在辗转传说中变成了“周公吐哺”的成语典故,并
因此说明他勤于政务。
周公显然已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定位:他无力承担父亲开启的正义
而疯狂的事业,也无法给死去的长兄报仇。但这个使命和它带来的压
力,注定要由他们兄弟二人一起承受。
他对“德”的阐释,只是作为普通人的美好愿望:他们不想无故
被杀或者杀人,只渴望生活在一位圣明君王统治下的安定中。但和所
有普通人不一样的,是他的兄长周发必须成为那位有“德”君王。不
然整个周族将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说武王的使命是成为帝王,翦商和建设人间秩序,他周
公旦的使命,就是做这位帝王的心理辅导师,塑造和维护他的神武形
象,如此便于愿足矣。
牧野鹰扬
文王死去两年之后,武王终于集结兵力,发动了对商朝的进攻。
但是,当他们到达黄河边后,忽然又停止进军,班师撤退。第一
次出征草草结束。
周人和盟友都不理解武王的想法。其实,武王曾多次和太公、周
公秘密讨论:以周人现有的兵力,完全无法对抗商军;要召唤更多的
部族做同盟军,则势必泄露翦商之谋,这显然是一个两难的处境:
余夙夜维商,密不显,谁知?
在两者间权衡取舍许久之后,武王终于决心发起这个冒险之举:
公开与商朝决裂,并发动一次有限的试探进攻。这是他向所有被商朝
统治的部族发出的振臂一呼:已经有人率先揭竿而起,亮出你们立场
的时候到了!
当独夫暴君得意之时,似乎所有人都屈服于他的淫威。但只要第
一个、第二个反对者站出来,他们身后会立即涌现一支追随者大军。
被血腥人祭摧残已久的部族们纷纷赶来投靠周人。沿途加入周军的
诸侯”——部族和小国,其实多数不过是新石器水平的农业聚落
多达八百个。
这些未经统一训练的乌合之众是无法作战的。所以武王及时退回
了关中。他需要时间把这些新盟友们锻造成一支更大的军队。
商纣王本该用雷霆之怒来惩戒周人的叛逆,如同十二年前逮捕文
王一样。但他立刻发现,哪怕在商朝内部,他的权威也在迅速下降。
对他公开表示不满的高官和亲人越来越多,推翻他的阴谋正在宫廷中
酝酿。他忙于扑灭殷都城内的反对派,处死了叔父比干,关押囚禁了
更多的人。越来越多的商朝臣僚叛逃入周,带来了殷都反对派们求援
的呼声。
又经历了几百个不眠之夜后,周武王发动了真正的远征。西部联
军沿着当年文王被捉入殷都之路前进。
刚刚压平国内反对派的商纣王也集结起了大军,准备一举荡平周
人和所有的叛逆民族。双方在殷都城外的原野——牧野集结,即将发
起决战。
这个彻底改变中国历史,再造华夏文明的日子,在文王周昌被抓
到殷都十三年之后,公元前1046年二月甲子日的凌晨。双方军队连夜
集结备战,连绵篝火映红了旷远夜空,人和牲畜的走动喧哗声终夜不
休。
严冬即将过去,淡淡晨雾飘散在原野间,枯草上凝结着闪亮霜
露。当天空现出幽深的蓝色——这个武王每每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刻,
双方军队列阵完毕。
周人和他们的同盟军,总共四万五千人;至于商纣王集结的军
队,则像树林一样多的无法计算,“殷商之旅,其会如林”,后来
的说法是共有七十万人。而且新的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开来。
据说,商人内部的反对者已经约定,在两军接战之前倒戈,向纣
王发起攻击。但随着两军距离越来越近,他们迟迟没有动静。或许他
们也被商王的庞大兵力吓坏了。
周人联军列成方阵,向殷商的矛戟丛林走去。他们因为紧张而越
来越拥挤,盾牌互相碰撞挤压,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重整队列。前排
敌人的面貌越来越清晰,紧张气氛陡然加剧,联军将士终于再也无法
挪动脚步。
一方是统治中原六百年的主人,一方世世代代为主人提供人牲祭
品,这将是一场实力对比悬殊的屠杀。弱势一方随时都会在恐惧中崩
溃奔逃。
武王的阵前动员:
今日之事,不过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勉哉!
就在这短暂而沉寂的对峙之间,一小群联军战士挤出队列,向殷
商军阵走去。带领这百十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年过七旬的权术家,以
老谋深算著称的太公吕尚。没人知道,他何以忽然抛弃了所有阴谋、
诈术、诡计,像一介武夫般怒发冲冠直向敌阵。
也许他只想改变羌人作为人牲悬挂风干的命运,他在殷都已经看
得太多。
在后世周人的史诗中,太公在那个清晨变成了一只鹰盘旋在牧野
上空。他面前的敌军阵列瞬间解体,变成了互相砍杀混战的人群。武
王的部队旋即启动,三百五十辆战车冲向商纣的中军王旗之处……
当淡淡阳光穿透晨雾,洒向原野间的纵横尸骸时,六百年商王朝
已经终结。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涼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新商人
周人和他们的同盟军开进了殷都城。
商纣王已经在绝望中自焚而死。除了纣王亲党,所有势力都在他
的倒台中获得了满足。王宫的仓库都已空空如也,据说纣王将所有宝
物堆在身边点燃殉葬,但从灰烬中只寻找出几块“天智玉”。太公建
议武王不要追查宝物的去向:投诚的商人显贵多是些唯利是图之辈,
应当犒劳一下他们。周军继续向各地进发,征讨顽抗的商军,倒戈的
商朝贵族则充当向导。
平定商朝全境不是问题,武王和周公、太公焦虑的,是让商朝上
层接受被征服的事实。之前双方的秘密联络中,商人上层只是把这次
战争看作一次联合铲除商纣的权宜之举,之后的商人仍旧将保有自己
的王朝。局势至此,周人显然不会承认这点。
在熟悉商文明的姜太公主持下,武王在殷都举行了向上帝献祭的
仪式。如同商人以往的所有仪式一样,被砍下的头颅是敬献给上帝的
礼物,只是这次的头颅换成了烧焦的商纣王以及他的妃嫔和亲信们,
而奉献祈福者换成了周武王,十三年前的人牲伯邑考的弟弟。
之后,武王向残存的商朝臣工训话,宣布商王朝从此被周王朝取
代,享用过祭礼的上帝也转而成为周族的保护神。
武王用了商人最熟悉的交易逻辑来论证:上帝此举并非心血来潮
的冲动,以往虽然是历代商王献祭,但祭品中的谷物是由周人先祖
姜嫄之子后稷培育的,所以上帝心中早已对周族青睐有加,将商
人的天下转托给周人:
在商先誓王,明祀上帝,亦维我后稷之元谷,用告和、用胥
饮食,肆商先誓王,维厥故,斯用显我西土!
商纣的儿子武庚被任命为新商王。几个月后,商地逐渐稳定,武
王留下三位刚成年的少弟——管叔、蔡叔、霍叔等驻扎商都,监视武
庚朝廷,自己带主力班师西归。
纣王的头颅,还有他曾重用的所有臣子都被押解到了关中。武王
在自己的都城镐京举行祭天典礼,宣告他正式平定了中土,成为
上帝在人间的唯一代理人。
武王要抚慰父亲的屈辱、长兄的惨死。实际上,在向商人复仇的
过程中,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新商人。
这个典礼仪式也完全按照商人的惯例进行:纣王的一百名幸臣被
押解到祭台下,用斧钺砍断手脚,任由他们在血水里翻滚挣扎。他们
喊叫的声音越大,挣扎翻滚的越剧烈,就说明奉献给上帝的祭礼越丰
盛。
还有在牧野战场上顽抗的武将,商人核心氏族的四十名族长,他
们被剥光衣服,投入到沸水翻滚的大鼎中。
然后,武王身穿天子之服,在音乐声中走上祭坛,向上帝和祖先
之灵汇报灭商过程。生的、熟的人牲躯体被抬上祭坛,正式奉献给上
帝和周人列祖列宗。纣王和妻妾们的头颅、战争中斩获敌军的耳朵,
都被堆放在巨大的柴堆之上焚烧,焦香的烟火气是上帝最喜欢的食物
这是商人的说法。
除了这些惊悚的祭品,山川天地诸神还要享用一些稍为正常的食
物:宰杀了五百零四头牛奉献给上帝和周先祖;还有二千七百零一只
猪、羊、狗,作为奉献给山川、土地诸小神的祭品。
按照商人的仪轨举行完所有典礼,武王周发合理合法地成为了人
间的新统治者。
但他仍旧不能摆脱失眠和噩梦的困扰。
他巡游新占领的疆域,试图找到上帝转而福佑自己的迹象,
却始终未能如愿。武王登上西山,俯瞰殷都城,发现自己还生活在昔
日恐惧的回忆中。他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在灭商当年的年底终于一
病不起。
当武王经历过一个漫长的失眠之夜后,小子御陪着周公旦出
现在卧榻前。武王说起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完成的事业:
那些曾追随纣王作恶的商臣和部族,至今尚未全部铲除,随时可
能发起反攻;自己的长子周诵还不到10岁,其余的尚在襁褓之中,根
本无法治理新兴的王朝;除了周公之外,诸位弟弟都还年轻,只有周
公能够接手治理这个新王朝。此事没有其他选择,所以连占卜都没必
要了。
而且,在周公即位之后,殷都城必须毁灭,那里是罪恶的大本
营;父兄们在那里遭受的患难血泪要随之一起埋葬。武王已经为周公
选好了新都城基址:在位居天下之中的河南平原上,一个小山环抱、
三水汇流的盆地内。武王甚至给这座还在脑海中的新城起了名字:
度邑”,周人由尘世升入天堂的过渡之城。
以往宽慰从噩梦中惊醒的武王时,周公总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这次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跪坐在榻前俯身哭泣,任泪水打湿衣
裾。
二人商谈的具体过程已经湮灭。但当武王去世时,继位的仍是少
年成王,周诵。周公以叔父身份辅政,宣布了营建度邑的决定,只是
改名为洛邑——他意识到了天界与人世间不可逾越的界限。殷都城中
所有的居民,从贵族到工匠、贫民,都要迁徙到这座尘世新都(今洛
阳市)。
周公制度
叛乱立刻在东方爆发。管、蔡、霍三兄弟质疑周公表面推让王
位,实际上却掌控着朝廷实权,这种虚伪的把戏只能欺骗一个孩子。
三人是文王殷都之难后长大的一代新人,没有当年惊弓之鸟的凄
惶经历,视周人的天下为理所当然。殷都繁华富丽,生活比周人旧地
舒适得多,商王的宫阙和种种排场,正应由他们享用,怎能轻易付之
一炬?他们联合新商王武庚起兵,要保住这块商人的天堂。
周公和关中故地的周人已经预计到了商人的反抗,但没有想到自
己的青年们被东方世界同化得如此迅速。军队向东方开去。腐化
的军队不堪一击,管叔战败身死,蔡叔、霍叔被俘,武庚逃亡到了北
方戎狄之中。
殷都城被夷平为废墟。文王、伯邑考、武王和周公的所有梦魇都
永远埋葬于斯。
周公开始颁布他的新政令。所有新政的出发点,就是往昔那些清
晨他开导兄长的关于“德”的说法。这些说法对武王从未发挥药效,
但周公如今有了全面推行它的机会。
杀人祭祀的风习被严令禁止,甚至宰杀牛羊也不能超过十二头。
周公开始营建新洛阳,奠基时的祭礼只有两头牛;次日拜祭土地之
神,用了牛、羊、猪各一头。
不仅如此,周公还要消灭有关殷都的一切,自己和兄长遭受过的
梦魇都要永远深埋。既然不能斩杀尽所有的殷商遗民,就只能修改他
们的记忆,让他们自以为和别的民族没有任何区别。商王的甲骨档案
库早已随着殷都焚烧一尽;其他各种文献记载也被秘密审查、销毁
深藏在周原档案库中的那片商王“册周方伯”卜骨属于侥幸漏网,
周人肯定不愿后人知道他们曾臣服效力于商的那段历史)。
周公还开始重新编纂历史。新的周公版历史说:商人和其他民族
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的王朝也是禀受天命所建,历代商王和宰辅们都
仁慈智慧、兢兢业业。只是末世的纣王丧心病狂,才导致了商王朝的
终结。至于周族,也自然没有了为商朝充当帮凶的污点。
商人几百年的血腥暴行都归于纣王一人,他负荷着千百万人的罪
恶,被涂抹成了完全丧失理性的疯子,以至孔子的学生子贡怀疑,关
于商纣暴虐的很多说法都是后世人的虚构: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
天下之恶皆归焉。”
周公五百年后的孔子就是商人后代,他和子贡等弟子们传承的,
却是被周公修改过的知识。人们或许能感到,纣王恶行的传说过于虚
妄,但不知道这后面隐去的事实是何等恐怖。
这正是周公的目的,他不想后人也生活在恐惧和仇恨中,虽然他
和兄长已终生无法摆脱。
还有,民族的隔阂必须打破。商人的族内婚被严厉禁止,所有贵
族都不得在本族内结婚,而应当与其他部族、方国的上层联姻。为了
巩固新的周王朝,周公还把周人、羌人分封到新占领的东方,让他们
在各地建立新诸侯国。商人也都被拆散分配到这些新邦国中,他们将
和各地的原住民族通婚混血,互相同化,形成新的世袭统治阶级。
混血、统一、开放的新华夏民族由此诞生。周人、商人、羌人的
划分永远成为历史。
周公继续完善着他的道德理想。他制定了种种礼节,希望让人们
学会控制欲望,把社会规训得和善、节制、长幼有序。这些说教和规
范形成了种种儒家经书,被统称为“周礼”。
当初激发父亲翦商灵感的八卦、六十四卦,也要重新进行阐释,
消除那些野心和投机的成分。据说《周易》的《爻辞》是周公所写,
它与文王名下的《彖辞》区别极大,不再鼓励任何投机和以下犯上的
非分之想,全是一位君子朝乾夕惕、完成社会责任的励志说教。
公兄弟们从未能理解父亲对八卦的狂热,那个冒失之举虽然最终收获
巨大,但毕竟给他们的家庭和国族带来了太多磨难和风险。如果
面临这个选择,他们恐怕没有勇气投身于斯。
商人和神灵做交易的理论,也要做彻底修改。给神灵、祖先的献
祭只是表达虔诚敬意,不需要,也不允许无限丰厚。神灵不再是贪得
无厌的嗜血饿鬼,而是保佑有德者,惩戒无德者的最高仲裁,维系着
周公倡导的人间道德体系。
在商人的功利、血腥、残暴已然登峰造极之后,周公创建了一套
全新文化:节制欲望、善待他人、克己复礼、勤勉拘谨。这就是正在
形成的新华夏族的样板品格。
周公还以身作则,每次面见年少的侄子成王时,他都战战兢兢如
对严父,虽然他是成王事实上的监护人。每向成王表达完自己的意
见,或者听成王说出每句话,周公都要以头触地,长跪稽首许久。
至于逐渐长大的成王,和所有青年们一样,开始萌生叛逆心理,
对这些繁缛礼节和道德说教渐渐不满。而且周公一直掌握大权,在反
对者看来,这无疑是虚伪和言行不一的表现。据说在数年间,成王曾
命令周公居住在洛阳,不得到关中朝觐。可能是周公奉还大
政,交出所有权力之后,他才与侄子和解,回自己封邑度过晚年。
他委实无法向侄子解释自己这种对道德的近乎病态的依赖:这是
他和父亲、兄长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痛,已无从向年轻一代谈起,就
像伯邑考的死因不能触及一样。
周公在归政后不久死去,很可能埋葬在他的周原封邑内,但后世
人都不知其陵墓的具体所在。岁月里,他和侄子成王关系如何,
史书完全没有记载,但从他死时的寂寥来看,侄子显然还对这位道德
楷模心存芥蒂。
周公的道德事业是成功还是失败?恐怕言人人殊。但他彻底埋葬
商都记忆的努力无疑是成功的,至少在考古学家的铲子掘开殷墟之前
是如此。
尾声
经过十几年历史记载的空白之后,35岁的周成王忽然病重弥留,
命悬一线。
但他仍按照天子之仪轨,挣扎着梳洗、穿戴起最庄重的冕服,端
坐到朝堂之上,对臣工们发表了临终训话。他历数祖父文王、父亲武
王以来的功业和教诲,告诫太子和臣工永保勤勉,不要丧失先辈们的
翦商大业。
在臣僚们看来,这番景象恍然周公重生。
显然,在独自为政之后,成王渐渐理解了叔叔的某些用心:
王曰:“呜呼!疾大渐,惟几,病日臻。既弥留,恐不获誓
言嗣,兹予审训命汝: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
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
大训,无敢昏逾……”
临终训话结束之后,臣僚退去。成王挣扎着脱下了礼服,回到病
榻上。次日,成王去世,太子康王继位。
华夏历史沿着武王和周公修改后的轨迹继续前行,直至今日。
说明:
周灭商与华夏新生》写作时间比2010年版《贵族的黄昏:孔子和他
生活的时代》稍晚,这次附录于书末。因为有了周公一代人的历史,
才能更深入理解孔子及其儒家思想。商周之际的历史记载比孔子时代
更为久远茫昧,所以写作的风格稍有不同,这次收录时一仍其旧,只
做了少量增补。
周人是姬姓,自《史记》以来习惯称文王姬昌、周公姬旦等。但按周人自己的
习惯,姓只能用来称呼女性,男性只能称氏,周族首领的氏就是“周”。所
以如果我们尊重周人的话,只能给文王叫“周昌”,其他以此类推。
见《诗经·大雅·思齐》《史记·周本纪》。
这种“八卦”运算体系可能起源于淮河流域,而早期商人就在那里崛起,所以
八卦和甲骨占算属于商人及东方文化一系。
竹书纪年》载季历被商王杀死。但杀死季历的未必是真正的商人,而可能是
和他妻子大任类似的商人外围邦国。春秋时还多有国君、公子到妻子或母亲
之国淫乱,最终激起仇杀的事件。这很可能是季历的真正死因。历史文献多
对季历生平语焉不详,可能也和他死得不甚光彩有关。至于为商王所杀的说
法,则可能来自周人灭商后改写的历史。
史记·殷本纪》。
尚书·盘庚》。按,《尚书》有今文和古文两个版本,一般认为今文版是
真,古文版是后人伪造。《盘庚》篇今、古文都有,定然是真。但古文《尚
书》里还有一些篇章,讲商王遵守各种德行,甚至服丧三年,今文版本中却
没有。这说明后人在伪造古文《尚书》的时候,给商人加上了他们本来没有
的道德观念。
见《山海经·大荒东经》《世本·作篇》。
见《诗经·大雅·皇矣》。
诗经·大雅·文王有声》。
见《寤儆》《和寤》《武寤》《武儆》等篇。
逸周书·寤儆》。
见《太平御览》引《周书·程寤》《逸周书·大开武》《逸周书·小开
武》。
逸周书·大开武》。
诗经·大雅·大明》。
史记·周本纪》《尚书·牧誓》。
诗经·大雅·大明》。
逸周书·商誓》。
见《逸周书·世俘》。
见《逸周书·度邑》。
论语·子张》。
现存的爻辞掺入了后人的发挥,但周公的意见仍可能包含其中。
尚书·顾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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