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晚升吏部侍郎

到了晚年，杨守陈还是等来了上升机会。

杨守陈是太子的老师，日侍讲读。以《文华大训》成，升詹事府少詹事，仍兼侍讲学士。成化二十三年，宪宗过世，孝宗即位，例迁宫寮执政，本来准备任命杨守陈为南京吏部右侍郎，皇帝审查时，临时取来御笔，涂掉“南京”二字。当时的吏部，王恕为吏部尚书，刘绍和与杨守陈为左右侍郎。三人协心为政，相得甚欢。“凡黜陟人才，公于其人忠邪憸愿奸，侃侃言之，不以为嫌。王公知公好恶无私，率皆听用。故当时所用舍，天下以为当。”(327)

鉴于宪宗为内官驾空的教训，文官集团们决意改变旧习。弘治元年（1488）春二月，杨守陈上《请讲学听政疏》，请上日御经筵及午朝听政，大略谓：“陛下御极以来，听纳忠谏，躬览题奏，人谓可几尧舜。臣愚过虑，若内养未深，外资未博，岂能始终如一。伏愿遵祖宗遗制，开大小经筵以讲学，御早、午二朝以听政，慎择讲官，与之征诘疑义，曲赐清问，左右惟置经书及祖宗典训，轮阁大臣尝值殿右厢备顾问，必使居文华之时多，居乾清宫之时少，则所得于内者深矣。午朝章奏，俱亲为裁决，有大政则召诸大臣面谕得失，使各尽谟议，诸臣俱得进言，常用天下之耳目，为一人之聪明，则所资于外者博矣。内外交养，日深以宏，即尧舜何远之有！若日讲午朝，徒应故事，章奏并付司礼，积弊未革，臣窃忧其所终。”(328)这篇奏疏的核心思想有二，一是把皇帝从内廷的种种羁绊中解脱出来，二是以儒家经典一点一滴地去影响皇帝，最终达到改造、塑造皇帝之目的。幸孝宗听得进意见，次月即御经筵午朝。程敏政作《镜川杨学士经筵进讲图赞》称：“其色粹则占其养之也完，其容舒则知其见之也定，老成可竦乎具瞻，诚意足回于上听。然为学之勇，思造渊泉；入仕之迂，每惭捷径。是有得乎心传之懿，无取于口给之胜者欤！”后数年，皇帝时时召辅臣论政。有人谓孝宗十八年圣治，“俱公一疏发之”(329)，这样的判断有一定的道理。

修《宪宗实录》，杨守陈为副总裁，仍兼理部事。杨守陈上章，请求解除自己吏部职务，专门负责修史之职。没有同意。再上奏疏，皇帝仍是不同意。“已而，嗜进者以讦为直，诬诋大臣，君子不自安。”杨守陈叹曰：“吾可久处此耶？”八月，上疏要求致仕，说：“吏部进退百官，众怨所集，闻望如尚书王恕者，尚招人言，况臣迂疏，岂胜此任？伏望放臣致仕，俾养疴林下，以尽余年。”皇帝不许致仕，要他以吏部侍郎兼詹事府丞，史馆供职如故。(330)

这一年，杨守陈长子杨茂元在宁波城内府学右边（今宁波图书馆东侧），建构了镜川书屋，准备给杨守陈退休以后居住。“杨文懿公镜川里第在城南，盖镜川者，仲夏诸流之所汇也。书院何以在城北？则公子麟洲侍郎闻其父累疏乞休，故建此以待公之归。公卒于京，不及开讲其中，而吾乡学人向尝受业于公者，仍聚业于此，故其斋舍弗替。”(331)这是杨氏最早在宁波城内建造的居处。“越六年，李公行来守宁郡，深慕其德行理学，遂将侍郎所建以奉生者，爰立主以祀之，俾前日受业诸生仍聚讲于其中。”(332)这应是弘治八年（1495）的事。李行，字遵化，江西人，弘治元年至弘治十年（1488—1497）间任宁波知府。李行深慕杨守陈的德行理学，借镜川书屋场地，立文懿公祠，鼓励杨守陈的学生们在此聚讲。“今吾郡大夫又为先文懿公作镜川书院”(333)，可见，文懿公祠称为“镜川书院”。杨守阯应侄子杨茂元之请，作《文懿公祠，茂元求记》，称：“吏侍官同韩退之，礼书追赠亦相夷。忠言直道三朝望，懿德雄文百世师。公议在廷加美谥，私抄传世释群疑。乡邦崇祀新祠立，安得东坡作庙碑。”(334)

弘治二年（1489）冬十月，杨守陈生病，十月十六日，病情加重。杨守陈对弟弟杨守阯及儿子杨茂仁说：“吾学至为君子，吾仕登三品，吾年迈六帙，夫复何憾！惟受今天子厚恩未能报，先祖栖芸先生未及封，汝曹勉图报称，以继吾志。”又说：“吾生平所友，皆天下名士，惟太宰王廷贵、司寇何廷秀、少宰刘绍和相知最深，我死，可请廷贵（王）为神道碑，廷秀（何乔新）为墓志铭，绍和（刘宣）为传，庶几传后不诬。”(335)两天后，端坐而逝，享年六十五。由此可知，王、何乔新、刘宣三人是杨守陈晚年最为知心的僚友。

据记录，“杨文懿公临终，于先墓衣冠北拜辞皇帝。或进曰：‘医诸？’曰：‘医者，医病也，吾其病乎？’曰：‘祷诸？’曰：‘祷者，有所愿也，吾所祷非吾所愿。’曰：‘若是，将何以为归？’曰：‘亲在，安归？’徐起，徘徊四顾，若远行状，乃敛手足，端坐而逝。公为学直窥性宗，而践履真至，故死生之际脱然。”(336)这是一段非常形象的记录。

何乔新称：“上闻讣，嗟悼，赠礼部尚书，赐谥文懿，命礼部谕祭，工部营葬。”(337)“今杨守陈任三品官，未及三年病故，伊弟杨守阯为伊奏乞赠官，并请原任三品诰命封及祖父。除请原任三品诰命封及祖父例难准理外，所据赠官一事，臣等未敢擅便定夺。缘奉钦依，吏部看了，来说事理。弘治四年十二月十八日具题。次日奉圣旨，是杨守陈赠礼部尚书，钦此！”(338)由此可见，杨守阯上奏，要求替杨守陈及祖上赠官。杨守阯《蒙恩赠先兄礼部尚书谥文懿不胜悲慨诗》作于“三年六月廿四日”，相差一年。称：“一封奏书达宸居，咫尺纶音下玉除。实录功深韩吏部，褒荣官重汉尚书。太阳光照黄泉底，湛露恩沾宿草余。感激不胜悲喜集，无由晤语欲何如！”(339)由此可知杨守阯的感激之情。

弘治三年二月十九日，吴宽（1435—1504）作《翰林祭杨文懿公文》，称：“公以易直之资，高明之志，美丽之才，清雅之思，心有所独得，每订定乎经书，口有所欲宣，悉发挥于文字，信贤科之有人，置词林而得地。今上之初，进贤以类，识公老成，侈以禄位，辍之宫僚，擢之吏侍，固俾展其才猷，实欲试之政事。四海之内，方共仰其功能，数月之间，已屡避乎名势，疏封竟获乎陈请，馆阁遂专乎载记。何信史之垂成，俄哲人之长逝。惟盖棺之后，而士论始公，况易箦之时，而今命亦治。此可见其身之归全，庶不忧乎人之责备。今则恤典既加，复赐之谥，出朝廷之殊恩，为儒者之极致。”(340)这篇祭文全面评判了杨守陈的学问、从政之功。

吴宽复作挽章二首，称：“词苑年来失老成，越乡魂去镜川平。史编未就多遗恨，恩典初行已易名。海内雄深传制作，尊前萧散见神情。玉延亭上留题处，手墨如新泣后生。病深趺坐绾朝绅，手削封章避位频。吏省却缘儒术重，宫寮偏荷圣恩新。群经自得私抄意，小圃能容后乐身。已矣不夸门地盛，白头谁复见杨椿！”(341)此所谓杨椿（455—531）为北魏大臣，足智多谋，官至太保，喜夸门第。

丘濬（1418—1495）《祭吏部侍郎杨公文》称：“呜呼！先生人中之凤，文中之虎。其人则今，其文则古。一家之父子兄弟，济美联芳；一世之经学文名，蜚声独步。屡金匮之书，专掌玉堂之署，擢贰天官之乡，兼处宫端之副，于德可谓不孤，所志允为无负。”(342)“人中之凤，文中之虎”，这样的评价是相当高的。

费宏（1468—1535）作《祭镜川先生文》，称：“公之学，直贯旁穿，海涵地负，人能不服其博。公之文，合正出奇，日光玉洁，人能不服其精。……凡编纂，经公之手者，皆大制作；奏疏，出公之口者，皆大建明。而拘儒典士，肤见薄识，曷足以测其涯涘及瞰其间庭。”(343)称其学博而文精，编纂为大制作，奏疏为大建明。

杨一清（1454—1530）《挽镜川先生二首》，其一称：“一代文章韩吏部，百年道术董江都。官尊未改山木兴，病起犹怀社稷图。”其二称：“极知辅硕由天降，谁遣中朝失此翁。……家无长物镜湖上，国有遗忧金匮中。”(344)一代文章比韩愈，百年道术董仲舒，可见评价之高。

杨守陈学问渊博，“自六经诸子史氏之籍，先儒笺疏传注之说，外至山经地志，星历、释老、稗官、纪录之书，靡不搜览。其为文，必本于经，雄丽精深，蔼然仁义之言。读其文，知其为君子也。……皆超然独见，先儒论议未尝及是也”(345)。杨守陈“为人恬静直易，仕虽龃龉而守正不变，为文闳辩奇丽，一时人称爱重之”(346)。

彭韶（1431—1496）赞曰：“无思不通，无书不读。讲章震主，听者悚服。羡彼世光，袍笏满床。有三尚书，有六桂坊。吁嗟我公，直笔如竞。奏草已具，死不目瞑。”(347)

杨守陈“处禁近论思之地四十年，其道德师表海内，而学以六经为本。尝语学者，谓文章不本于经，为无用之文章；政事不本于经，为无用之政事。故其子弟群从，……其文学之渊懿，宦绩之奇伟，卓然为名卿才大夫，皆无愧于公之家学。缙绅间论族望之华者，必以四明杨氏为首焉。”(348)这段话概括了杨氏的家族贡献。由此可知，经是杨守陈文章、政事之本。

杨守陈作品，除了《杨文懿公文集》外，还有《庭闱唱和集》、《朝天唱和集》、《志喜集》。“诗倡和莫盛于弘治，盖其时古学渐兴，士彬彬乎盛矣，此一运会也。”(349)李梦阳这段话，揭示了明中叶唱和诗集盛行的原因。谢铎《题杨氏庭闱唱和卷》，称“《庭闱唱和卷》，古律绝诗联句，凡五十八首。皆少宰杨文懿公与其弟侍读君所作，以遗其从昆弟应天府尹今广西参政者也。联句则公之从弟冬官主事惟德与公之子湖广宪副志仁、秋官主事志道，以及宪副之子美珩皆在焉。自公而下，后先凡六人，不四十年，皆以进士高第至显官，而其文章行业，又皆骎骎趾美于公。噫！亦盛矣。予所及见者，吾两浙门第之盛若商文毅公、姚文敏公，皆父子同朝，而其兄弟群从之贤且罕，公实过，于乎，岂偶然也哉！盖我国家必世之仁精醇和粹之气充溢两间，而杨氏之举，适际其盛，故公一倡之而骈发递见有如此者。不然，虽圣如尧舜，亦或不能尽得于父子兄弟之间，况其他哉？是卷参政君所藏，故其和章不复自见，然于此不独见以一门遭遇之盛，而其离合悲欢之际，所谓人事之得失，世道之升降者，亦于是乎可考矣。然则参政君之宝之也，亦岂直区区之美观也哉？”(350)参政君，即杨守随。这是杨氏一门在北京工作相聚期间完成的作品，可见杨氏的鼎盛面貌。《杨文懿讲学集》一卷（清人曹寅《栋亭书目》作六卷二册）、《杨文懿公敷奏集》四卷、《割锦类编》六卷(351)。《明经世文编》卷六十六有《杨文懿公奏疏》一卷，收《题礼仪事》一篇奏疏。杨守陈遗稿相当多，杨守阯曾与大侄子杨茂元商量，想将杨守陈其他文稿、诗集、奏议、五经四书私钞续刊，结果没有成功。此后，这些作品没有传承下来，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