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布扎蒂和他的儿童文学创作

迪诺·布扎蒂（DinoBuzzati，1906—1972）出生于意大利东北部威尼托大区的一个名叫贝鲁诺的小镇。父亲是米兰附近帕维亚大学的国际法教授，长期居住在米兰。布扎蒂十四岁时父亲去世。在米兰帕里尼文科高中读书时，布扎蒂即显露出对文学的爱好，入读米兰大学法律系后，对文学的兴趣依然未减。1928年，布扎蒂受聘担任米兰《晚邮报》记者和编辑。1940年，布扎蒂乘坐巡洋舰奔赴二战前线，以战地记者的身份亲历若干重大的战役，经受了战争炮火的洗礼。后来他以这段生活经历创作了一批战争题材作品。布扎蒂一生酷爱登山运动，创作了大量以群山为背景的小说。布扎蒂的作品追求艺术创新，强调现实与超现实的结合，有“意大利的卡夫卡”美誉。布扎蒂多才多艺，晚年还从事绘画创作，并广获好评。其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七位信使》（1942）、《六十个短篇故事》（1958）、《星鲨》（1966）、《神秘的店铺》（1968）、《艰难的夜晚》（1971），长篇小说《鞑靼人的沙漠》（1940）、《大肖像》（1963）、《一种爱情》（1963），以及自写自绘的“图说”小说《莫雷尔山谷里的奇迹》（1971）等。

布扎蒂也创作了不少适合儿童阅读的作品。

《彩蛋》（收入短篇小说集《神秘的店铺》）是一篇具有魔幻色彩的作品。

作品讲述的是一个摸彩蛋的故事。在皇家别墅的花园里，国际紫十字会为十二岁以下的儿童组织盛大的摸彩蛋游艺活动。女佣吉尔达虽然买不起昂贵的门票，但她还是带着四岁的女儿安东内拉来到皇家别墅花园。她乘人群混乱时装作高级保姆的样子带着女儿走进了花园。女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只彩蛋，旋即被一个小男孩抢走，女儿很失望。这时，一个富家女孩送了一只彩蛋给安东内拉。富家女孩的妈妈问是怎么回事，富家女孩却说自己没给安东内拉，是安东内拉拿走的。事情越闹越大，随后人们又发现吉尔达母女没有买门票。于是，人们不容分说地抢走了安东内拉手里的彩蛋。不仅如此，女慈善家、阔太太们还骂女佣吉尔达“真害臊”“太丢人”“坏女人”，让她“滚出去”。后来，警察来了，警车来了，他们把她拽到出口处，准备将其送到警察局。

然而，就在这时，“魔幻”的力量发生了。谁也没想到，在有些情况下，蒙受冤屈的人会产生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女慈善家正幸灾乐祸地嚷着，吉尔达说道：“那你就第一个死吧，该死的女人。”随即，女慈善家就瘫软在地上昏死过去了。吉尔达又对抓住她手的警察说道：“你也死吧。”随即，这个警察就断了气。吉尔达又说了句什么，第二个警察又摔倒在地上。这时，增援的军用小卡车到了，全副武装的警察们带来了高压水龙头和催泪瓦斯。警察们把她团团围住并鸣枪示意：“举起手来，混账的女人！”吉尔达大声道：“我的女儿，难道你们也要杀她吗？”吉尔达毫无惧色地朝前走去。“六个警察一下子就都倒在了地上，尽管她连碰也没碰他们一下。”于是，她回到了家。

可是，故事到此，并没结束，“魔幻”愈发明显。警察把吉尔达所住的一幢公寓围了个水泄不通。吉尔达从最高一层楼的一扇窗口探出头，喊了一些令人费解的话语。警察的队伍像是被一群看不见的人威逼着不得不后退。夜幕降临时，公寓四周被第七装甲团的部队团团围住。吉尔达又趴在窗口上，喊了几句话。一辆重型装甲车开始颠簸起来，然后就突然翻倒了。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一种神秘的力量使装甲车像白铁皮做的玩具一样抖动起来了，直到七扭八歪地全部翻倒在地上不动为止。包围房子的命令解除了，联合国也派部队来干预了。公寓四周的居民大楼都撤空了。黎明时分开始了轰炸。吉尔达和她的女儿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没有一颗炮弹炸中这幢房子。炸弹都在离地面三四百公尺的半空中就爆炸了。他们切断了自来水管子，想以饥饿和干渴来制服她们，但她们照样做饭。联合国部队的最高指挥官下达了进攻的命令。方圆几公里的土地都震动起来，装甲车齐头并进，发出了可怕的轰鸣声。吉尔达再次趴在窗口喊道：“够了！让我安静！”于是，装甲车队列颠簸着，像是被看不见的海浪颠簸一阵之后就吞没了似的。装满了死人的铁装甲车，在发出一阵吓人的吱嘎声之后，就扭曲成一堆废铁了。没办法，联合国秘书长举着一面小白旗走进了吉尔达的家。秘书长先生让女佣吉尔达开出条件，因为整个市镇都已满目疮痍，居民和部队在精神上都已支撑不住了。吉尔达请秘书长先生喝了杯咖啡，然后说道：“我想替我的女儿要一个彩蛋。”瞧，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十辆大卡车停在了她家门口，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非常漂亮的彩蛋。有一个彩蛋上面镶嵌着许多宝石和一块直径三十五厘米的钻石。最后，安东内拉从中只选了一个用彩色电光纸做的彩蛋，跟女慈善家从她手里拿走的那个一模一样。整个故事终以喜剧结果收场。

不难发现，作品中“魔幻”出场的时候，都是围绕着特定的人物心理以及特定的环境氛围展开的。正如作品所说：“在一个受了欺侮被触怒了的妈妈身上，自然会爆发出一种巨大的力量。”当读者置身特定的环境氛围，以一个受欺侮和被深深触怒者的身份去看待这种种的结果时，便不由自主地认同了作者的处理。这篇作品与意大利当代儿童文学大家罗大里的《不肯长大的小泰莱莎》有些相似，但较之罗大里的《不肯长大的小泰莱莎》，布扎蒂的《彩蛋》更具现实感。

《学习的重要性》（该作创作于1964年，刊于《晚邮报》）亦是一篇具有魔幻色彩的作品，艺术手法处理上亦颇具特色。

作品讲述的是四十二岁的货运商重新回到三十二年前的小学考场的故事。

一天下午，四十二岁的货运商弗朗切斯科·梅内盖洛去接他正上小学的三儿子卡莱托回家，此前他“几乎从没有来接过儿子”。他小时候也在这个学校上过学，但印象已经不深了。他停好车，穿过门厅，来到以往他们做操的院子里。这时，院子对面的过道里有个年轻老师在叫梅内盖洛。梅内盖洛以为是在叫自己的儿子，便跟着老师来到走廊尽头，老师走进了一个教室。当梅内盖洛走到教室门前时，一种奇怪的记忆油然而生。就在那个教室里，他突然想起来了，他曾参加过小学毕业考试。不过那次考试只进行了一半，至今他还记忆犹新。那次他刚坐在考试委员会面前，家里就来了一个人叫他回去，因为他父亲病了。以后的事他就记不清楚了。当然，那就成了他最后参加的一次考试，他的父亲死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念过书，再也没有参加过考试。不过，虽然没有小学毕业，但如今的他已是梅内盖洛公司的大老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整个学校买下来。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好奇地把教室门推开一个小缝儿，朝里面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在幽暗的灯光照耀下（天黑了，教室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昏暗），四个不同年龄的人围坐在一张长桌子旁等着，桌子上面放着分数册、几本书和一些白纸；桌子的另一端摆放着一把空椅子。这是传统的考试场面。奇怪的是，这四个人他过去都见到过，当时他们就像现在这样坐着，他亲身经历过现在这样的场面。更奇的是，四个人都同时转过脸来，默默地注视着他。其中年纪最大、约五十岁的一个人说：“进来，进来，梅内盖洛！你终于来了！”梅内盖洛便稀里糊涂地走进了教室。“三十二年了……但你终于还是到这儿来了……”四个人中的又一个说道。

梅内盖洛竟结结巴巴地和他们对上了话：“我来找我的三儿子，他上三年级……这也许是个误会。”说罢，准备往外走。老师严厉地命令道：“坐下，坐下，坐下！你得尽力回答。你让我们等了三十二年了。现在你不能走！”梅内盖洛只好坐下。老师开始向他提问。谁知，梅内盖洛又在教室的昏暗处发现了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他们向前探着身子悄悄地低语着，双手还做着奇怪的手势给他提示。老师继续提问。小学生梅内盖洛在中断了三十二年学业之后，重新参加考试。三十年来的会计生涯使他学到了不少东西。他胸有成竹地拿起了粉笔，毫无惧色地等待着老师的提问。可是当老师让他写出真分数时，他却无以应答：“我算了一辈子的账，但是关于真分数……”校园死一般的寂静。这时，坐在课桌旁的妻子忍不住为丈夫少小的不努力啜泣了起来。接着，老师说出了如下耐人寻味的话：“唉，本来就该好好学习嘛。当初你没有用功学习，现在你就得受到惩罚。”“难道你原来不知道？……永远得从头来，永远……即使当我们老了的时候……”老师的一席话，使梅内盖洛像是突然领悟到了生活的真谛：像是一种负担，一种无穷的忧虑，一件做不完的工作。人们满以为已经做到头了，但老是得从开始做起。与此同时，宝贵的时光飞一样过去，岁月在流逝。到了那么一天，人们便感到疲惫了，再也没有以往的精力了，再也没有力量从头开始了。

梅内盖洛惊醒了。他发现自己重新坐在汽车里了。街道上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天哪，他做了一场多可怕的噩梦。（注意：作品此时是说他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接着，他向家人讲述了在汽车里睡着后发生的过去的一切。可是，梅内盖洛又的的确确从自己的衣袋里取出了一支粉笔！妻子不解地问：“你干吗拿支粉笔呀？你从哪里拿的？你干吗把它放在口袋里？瞧，把衣服全弄脏了。”作品到此全部结束。

作品的教育意义非常明显。它提醒人们“要从小好好学习”，“时光在流逝”，“永远从头来”。但这篇作品最具特色的地方应该说是其独特的表现手法。

作品写得亦真亦幻，让人很难分清哪里是在写梦境，哪里是在写现实。说是写现实吧，作者却说是主人公在汽车里做了一场梦；说是写梦境吧，主人公手里又分明拿着一支粉笔（说明他的确去过教室）。整个作品笼罩在一种既写实又虚幻的气氛之中，给人的感觉非常奇特。作品的“魔幻”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当你发现作品的环境和主人公的心境异样的时候，“魔幻”往往已经发生了。比如，梅内盖洛随年轻老师穿过走廊靠近教室的时候，一种奇怪的记忆油然而生。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参加过的那次考试。主人公开始靠近三十二年前的考场。比如，他从门缝里往教室里看，不禁目瞪口呆。他看到灯光照得到的地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昏暗——这为后面妻儿的出现留下了伏笔），有四个他过去都见到过的人坐着，旁边还放着一把空椅子。主人公亲眼看见了三十二年前熟悉的考场。比如，教室里的人让他快进来接着考试，说他们已等了三十二年，他便稀里糊涂地走进了教室。主人公走进了考场。比如，他说自己是来接儿子回家的，可老师却让他接着做三十二年前那次中断的试题。主人公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比如，他稀里糊涂开始考试，又发现自己的妻儿正坐在教室昏暗处，他们向前探着身子悄悄地低语着，双手还做着奇怪的手势给他提示。主人公愈发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了。比如，他做不出试题，老师对他语重心长教诲。主人公真的回到了从前。比如，他发现原来这一切是自己在汽车里做的一个梦。可是，如果是他在汽车里做的一个梦，如果他没有去过教室，如果他没有继续三十二年前的那场考试，那么，他的手里怎么会拿着一支粉笔？作品直到最后仍设置了一个大大的悬念。

过去与现在，现实与幻想，就这样“魔幻”般交织在一起。然而，在这样的氛围中，读者便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了。这，也许就是作品的最大的成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