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西达也绘本的叙述艺术
1.大巧若拙的叙述艺术——评宫西达也的四本图画书
宫西达也是一位谙熟儿童心理和审美情趣,一心为幼儿的阅读着想的图画书作家。他的有着相近风格、相同手法的《青蛙头上的包》《青蛙的水坑》《我才不放手呢》《等等,等等!》四本图画书延续了他的这一写作姿态,相信会一如既往地获得儿童读者的喜爱。
这四个故事有着共同的相似性:以反复的结构步步推进故事的展开,在结尾处以出人意料的收束,造成幽默效果并引人品味故事蕴含的意味。这种故事讲述形式,离不开作家用创意和巧思来点化。 然而,在那些对幼儿图画书艺术较为陌生的人眼里,这四个故事的叙述也许显得比较单调。反反复复出现的同一个叙述结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语句形式,它们的艺术价值和魅力究竟在哪里呢? 运用心理学来研究儿童文学的英国学者塔卡说:“人们对文学的反应在各个方面存在着不同,这是通常事。但是,同时,对故事的各个方面的反应具有不变的极其根本的类似性,根据这些类似性,我们有时便能够对人与书这两者有相当深入的认识。” 宫西达也的这四本幼儿图画书看似单调的反复结构,就应对着幼儿读者的“不变的极其根本的类似性”。是反复结构,使这些故事具有了可预测性,使幼儿的心智在猜测性阅读中得到刺激和发展。比如,在《青蛙的水坑》里,青蛙想跳进水坑里时,“哗啦”一声,章鱼游了出来,受青蛙叫声惊吓,章鱼退回了水坑里,又听“哗啦”一声,秋刀鱼游了出来,受青蛙叫声惊吓,秋刀鱼也退回了水坑里,当第三次“哗啦”声起时,幼儿就会猜测到,一定又有什么东西游出来了,它一定又受到惊吓退回了水坑里。 阅读学专家古德曼认为,阅读是一种心理语言的猜测游戏。幼儿的心智和语言正是在这种心理的猜测游戏的过程中,切实地向前发展的。具有可预测性的文本能够为阅读中的心理猜测游戏提供有宽阔度和纵深度的场域。而在所有幼儿读物中,常常运用反复手法的图画书又是最具有可预测性的文本。 阅读为什么有趣?小孩子为什么喜欢听故事?一个重要因由是他不断地在猜测这个故事下一步怎么发展,有些地方被他猜中了,他会掌握住规律,有些地方他没能猜中,他会修正自己的方法,同样在掌握规律。另外,从语言的习得来看,只有那些合规律并反复出现的语句才容易被幼儿学会。 也许在一些作家眼里,“蔚蓝”“芬芳”“美丽”这样的形容词以及“草叶上的露珠就像天空中的星星”这样的句子才是文学,阅读它们才是审美。但是,具有更高境界的艺术家却关注那些朴实无华的动词和几乎是原生态的幼儿式的口语,并以此创作出真正属于幼儿读者的富于表现力的作品。 宫西达也的这四本图画书,在叙述上就多采用简洁的对话。这种幼儿式的对话语言,看似单一,实则有变化,富于表现力。比如,《青蛙的水坑》里,随着水坑里钻出的东西越来越大,青蛙的惊吓也越来越大。从青蛙面对章鱼的“吓了我一跳”,到面对鳄鱼的“吓、吓、吓、吓了我一跳……”作家不断增加“吓”字,很有临场感地表现出了青蛙变化的情态。再如,《青蛙头上的包》里,雨蛙和赤蛙向田鸡诉说对方先打了自己,先是用“他是不是太狠了?”这种语气,但到最后,赤蛙说到雨蛙使劲把自己摔倒时,用的是“他太狠了!”这种语气的变化,呈现出场面越发激烈,人物越发委屈的状态,这也就给结尾的陡转(是风吹落了橡子)做了铺垫,营造出一种幽默感。 对幼儿来说,这种直接呈现情态的对话,显然比“青蛙吓坏了”一类的间接叙述更有表现力。给幼儿的图画书不能不考虑亲子共读这一阅读形式。宫西达也的对话表现不仅给大人留下了诠释空间(请想象一下,你在给孩子读“吓了我一跳”和“吓、吓、吓、吓了我一跳……”时,会采用怎样不同的语气),也给幼儿打造了语言操演的平台。 总之,宫西达也的这四本图画书的叙述,表面看似简单、单调,其实是一种大巧若拙的叙述艺术,对幼儿具有百试不爽的艺术魅力。 2.“绘本是大人读给孩子听的书”——宫西达也的绘本的互动性叙述 不久前,我翻译了日本河合隼雄、松居直和柳田邦男合著的《绘本之力》一书。在书中,松居直先生对绘本(图画书)有很多精辟的论述,而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绘本不是让孩子自己阅读的书,绘本是大人读给孩子听的书”这句话。松居直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孩子不能自己去看绘本,他是在强调,绘本阅读的最原初的形式,是“大人读给孩子听”。 阅读并翻译了宫西达也的《他是谁呢?》《我的什么地方长?》《奶头》《这是我爸爸和我妈妈》这四本绘本,我更加理解了松居直的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感到,这四本书就是特别适合“大人读给孩子听”的这种绘本。 这四本绘本的隐含读者应该是幼儿。作为大人读给幼儿听的绘本,使用的语言就不能是文章体,而应该是口语体。对于幼儿来说,口语才是容易理解的、具有表现力的语言。 我曾说过,宫西达也是一位谙熟儿童心理和审美情趣,一心为幼儿的阅读着想的绘本作家。在《他是谁呢?》《我的什么地方长?》两本书中,宫西达也不仅纯然采用口语,而且设计了具有生动情境和互动功能的问话式对话形式。 《他是谁呢?》具有非常生动的情境。这本书里,读绘本给孩子听的大人和听大人读绘本的孩子都是在场的。在第一页,“哎?看见胡子啦。”“他是谁呢?”作家写的其实是读绘本的大人和孩子的观察、反应和疑问,他们就置身画面前面。在第三页,“哎?没有手也没有脚啊。”“他是谁呢?”这个时候,画面右下角出现了小猫头部的剪影。也就是说,前一个场景里出现的小猫也加入了猜谜的行为之中。然后又有蛇、兔子、小猪、乌鸦陆续参与进来。《他是谁呢?》是邀请书中在前面出现的动物加入游戏,特别是邀请读者加入游戏的绘本。可以说,把读绘本变成游戏的宫西达也,是到达了幼儿绘本创作的极高境界。 《我的什么地方长?》也是与幼儿读者进行互动性对话的绘本。“我是长颈鹿。你知道我的什么地方长吗?”“你看,很长吧。”如果是对绘本的叙述节奏和翻页效果不得要领的作者,可能会写成“我是长颈鹿。”再翻过一页,写上“我的脖子很长”。我记得曾读过不少这种写法的绘本。这种写法的问题在于没有与读者之间的互动。要想与读者进行互动,设置悬疑是最好的方法。宫西达也对此心领神会。既然设置了悬疑,大人读到“你知道我的什么地方长吗”这个地方,就要控制节奏,停顿一下再去翻页,以给孩子留下一定的思考时间,提升阅读反映的效果。《我的什么地方长?》注意营造变化,增加阅读的乐趣。到最后,变色龙登场了。与前面出场的动物都是只露出脸部,让读者猜“什么地方长”不同,变色龙一开始就露出了全身。对这样的变色龙,作家这次让读者反客为主:“你的什么地方长呢?”结果,变色龙吐出了长长的舌头,给了读者一个不小的惊奇。 《奶头》当然也是口语讲述。在文字的表面上,它虽然没有采用问话形式,可是,仍然有着疑问的设置。《奶头》的第一个画面上,文字是“奶头”,第二个画面的右侧文字是“是大象妈妈的奶头”,左侧文字是“多多地喝吧,长成高高的孩子吧”。对后面登场的老鼠、大猩猩、猪,也是反复采用相同的语言表述形式,只是把“高高的”分别改成了“善良的”“强壮的”“健康的”。那么,疑问的设置在哪里?就在作家设计的画面里。 绘本的线条、造型、色彩、构图都应该具有功能性。在《奶头》里,疑问的设置不是由语言,而是由绘画完成的。具体来说,是由构图来完成的。宫西达也通过只画出大象妈妈、鼠妈妈、大猩猩妈妈和猪妈妈的奶头和身体的局部,造成一种疑问的效果。这里,反复的结构也起到了引出疑问的作用。当幼儿读者知道第一页上出现的奶头,就是大象妈妈的奶头之后,再见到奶头,自然就会在心里去猜测:“这是谁的奶头?”而要强化绘画的这种暗含疑问的互动效果,给孩子读绘本听的大人,就要采用合适的讲述节奏和语气。 《这是我爸爸和我妈妈》在采用反复手法来叙述时,设计了出人意料的变化。“我是毛毛虫。”(大头菜上画着毛毛虫)“这是我爸爸和我妈妈。他们是翩翩飞舞的蝴蝶。”(画面上有两只飞舞的蝴蝶)当蝌蚪、鸡雏、水虿依次登场之后,轮到孑孓了。说到“这是孑孓的爸爸和妈妈”时,画面上出现的是人类的夫妻,由于前面的绘画造成的理解定势,这里会出现误会效果,于是出现了“他们可不是正在吃饭的人啊。你看仔细了……”这样的直接面向读者讲述的话。 宫西达也的这四本绘本,应该都具有认知的功能。由于作家巧妙地设计了各有不同的互动性讲述,使这些认知性绘本富于情趣。而要使这些本身富于情趣的绘本,在幼儿的阅读中变得更加有趣,“大人读给孩子听”就是必要的条件了。可以这样说,这些绘本,如果没有采用“大人读给孩子听”这一形式,互动性阅读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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