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那些为配合儿童教育而印制的图书。

早在活字印刷术发明之前的中世纪，欧洲就已经有了儿童图书。当然，这些书并不是用以娱乐儿童的，而是作为道德教育的课本和工具书。尤其是为了那些富家子弟的教育，修道院的教师开始用拉丁文著书说教。这类说教的图书在西方统治了儿童读物达数百年之久。据介绍，最早的一本专为儿童印制的读物——不是指当时小学里用的拉丁文课本——恐怕是一本法文书籍。该书讲的是吃饭时餐桌上的礼仪和风度。301这些书籍当然不会具有多少文学价值。不过，它们中间也会出现某些较具可读性的读物。例如，1371年，法国的拉·都尔·朗德利爵士出版了一部《女训》，据称是给他的女儿写的，可是在今天看起来不免叫人诧异，因为这位善良的爵士在循循善诱中竟穿插了许多奇闻逸事。当然，从数量上看，这类读物所能提供的种类和文学品质与民间文学是无法比拟的。

再次是那些成人文学作家，特别是著名作家创作的适合儿童特点，并且事实上也常常被儿童读者所接受的作品。

法国儿童文学发展史上有一个突出的现象：许多著名的成人文学作家都曾经自觉或不自觉地创作过适合儿童阅读的文学作品。他们中间的第一个响亮的名字就是拉伯雷。

弗朗索瓦·拉伯雷（约1494—1553）是16世纪法国最重要的作家，也是文艺复兴时期欧洲重要的人文主义作家之一。从1532年开始，拉伯雷陆续出版了他的不朽著作《巨人传》（其中第五部在拉伯雷死后11年于1564年问世）。在这部长篇讽刺小说中，拉伯雷以民间喜闻乐见的“巨人”形象来体现人的力量、尊严和价值，塑造了一个足以与“神”相抗衡的“人”的理想形象。作品以丰富的想象、大胆的夸张、鲜明的对比、精彩的故事、风趣的叙事构筑了一个充满智慧和幽默、讽刺意味的艺术世界。这部作品的内容无疑是严肃而深刻的，作者在该书“前言”中曾提醒读者：“读了我杜撰的这些令人捧腹的标题……如不深入了解，通常是会被人当作玩笑和开心话看待的。”他奉劝读者“在乍一听来仿佛寻开心的话里，进一步探索其更高深的意义”，“把我这脂厚味深的好书加以仔细咀嚼、赏玩、钻研，然后，通过反复诵读，再三思索，嚼开它的骨头，吮吸里面富有营养的精髓”，“因为，在这本书里你将找到特别高妙的风味，异样奥博的教义，极其高深的圣言古训和令人惊惧的秘宗妙谛，无论是关于我们的宗教，还是关于政治或经济生活的”。但是，有关巨人卡冈都亚和庞大固埃父子的有趣故事，却使这部渗透着人文主义理想的杰作毋庸置疑地拥有了征服儿童读者的魅力，并成为史前期法国儿童文学发展进程中第一部由著名作家创作却受到儿童喜爱的成人文学作品。

你瞧，这部带有浓郁童话意味和浪漫色彩的作品是这样描绘巨人卡冈都亚的出生和幼年时代的：卡冈都亚的母亲怀孕的时间长达11个月。临盆那天，她吃了太多的牛肠，结果吞下一服收敛剂，把包衣弄破了，孩子钻进大动脉，通过横隔膜和肩膀，从左耳朵出来了。这孩子一生出，便大声叫喊：“喝呀，喝呀，喝呀！”嗓门之大，把他父亲大肚量吓了一跳，于是给他取名“卡冈都亚”（意为“好大嗓门”）。卡冈都亚生下来要喝17913头奶牛的奶。他长到1岁零10个月时，下巴已经有18层了。卡冈都亚的衣帽穿戴要用几万尺布。从3岁到5岁，他的生活是：喝、吃、睡；吃、睡、喝；睡、喝、吃。稍大些时，小便在鞋上，大便在衬衫里，用过各种各样的东西擦屁股，最后觉得用小鹅来擦最舒服。卡冈都亚要念书了，先后请来了一位神学大博士、一位老咳嗽鬼乔伯兰·勃列台（意为“冬烘学究”）教他念了几十年的各类毫无意义的书，其中光是《文义解说方式》就学了18年又11个多月。卡冈都亚读书十分用功，把所有的时间都花了进去，但是没有得到益处。更糟的是，他反而变得呆头笨脑，失魂落魄，目滞神昏，口嚅舌钝。卡冈都亚长大后，他伸出舌头可以为整支军队挡住雨云；巴黎圣母院的大钟只能做他的马铃铛……

卡冈都亚的儿子庞大固埃也是一个巨人。他每顿饭能喝4600头奶牛的奶；从蒙彼利埃到翁热，直线距离也有将近600公里，但他“三步一跳”便到达了；他单拳独臂竟能“战胜三百名身穿石甲的巨人”。有一次，狄波莎国人侵犯边境，庞大固埃赶去御敌。他喝够了酒，又喝下了一帖用化石淋、清肾散、糖木瓜、花金龟等调制的利尿剂，然后将木船里的海盐向敌人撒去。因为敌人都仰面张口而睡，海盐恰好撒了一嘴。这些倒霉鬼像狐狸似的，咳个不停。突然庞大固埃感到尿急，想要小便，于是他对准敌人的营盘浇过去，其尿量之大，直把敌军全部淹没，方圆十里之内，也发生了“水灾”。敌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说，这是世界末日已至，上帝将作最后的审判；有的说，那是海神和他的儿子有意和他们为难。而这“水”也委实像海水，有咸味……

很显然，借助想象力所展开的极富有喜剧色彩和热闹意味的故事情节，是《巨人传》吸引儿童的主要原因。这种喜剧色彩的文化根源乃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广泛存在于民间的笑文化。《巨人传》虽然是拉伯雷创作的，但作者并不否认它与民间文化的联系。他曾经读到过一本无名氏的民间故事畅销书《高大硕伟的巨人卡冈都亚大事记》，并因此受到启发。苏联文艺理论家M.M.巴赫金认为，拉伯雷的创作与民间笑文化有着深厚的渊源关系，其创作自始至终笼罩着一种“狂欢”的氛围，独具一种“狂欢”的美学品格。在巴赫金看来，民间笑文化的规模和意义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是巨大的。民间笑文化与封建教会的、“严肃的”官方文化相对立，而与狂欢式仪礼传统、农事类型的古老节气有着密切联系。它以无拘无束的幽默形式对抗着官方阴郁的气氛。巴赫金指出，对民间笑文化长期以来存在着两种极端的看法：或者把它看作纯否定性的、讽刺性的；或者把它作为纯娱乐性的、没有思想深度的、缺乏洞察力的感官愉悦。这两种看法都是片面的。在巴赫金看来，民间笑文化的精髓在于狂欢式笑的深刻的双重性。巴赫金认为，拉伯雷是文学领域民间笑文化的最著名的代表，他的作品是“一部完整的民间笑文化的百科全书”。他的创作特色可归结为“怪诞现实主义”。而怪诞正是狂欢节精神在文学中的表现。只有掌握了拉伯雷创作中的民间文化源泉和狂欢化美学品格这两把钥匙，才能开启拉伯雷的创作宝库，才能真正理解和把握其怪诞现实主义的特点和力量、多重的意义及其深刻性，否则，对拉伯雷的解读和诠释，只能是拾人牙慧。巴赫金宣称，正因为他懂得如何解读拉伯雷的作品，所以他能在文艺复兴时期民间文化的“狂欢节”盛宴中，聆听到官方文化与民间文化之间，高雅与俚俗、精英与大众之间的言语冲撞，聆听到拉伯雷那响彻广场的笑声。302

是的，我相信，今天的人们也完全能够从拉伯雷作品中那无拘无束、一泻千里的喜剧灵感和狂欢品格中领悟到它何以会对儿童形成那么大的诱惑力。同时，我们也能感受和意识到，在儿童文学的史前时期，民间文学和民间文化的滋养和浸润，对于儿童的阅读具有多么重要的作用，即使是像拉伯雷《巨人传》这样的文人创作，也间接地证明了这一点。据说，在16世纪，拉伯雷的作品大约出了42版，每版有一两千册。303而今天，拉伯雷的作品则早已在更广泛的空间里赢得了不同年龄读者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