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阿鳄爱洗澡》：快乐原则与幼儿的“澡堂”文化

读小风幸写文、山口真男绘画的《鳄鱼阿鳄爱洗澡》，我马上联想到日本的“澡堂”文化。写给幼儿的这本图画书看似轻薄，其实有着深厚的民族文化的底蕴。

日本人喜欢清洁，因此酷爱洗澡，这已是举世皆知。“钱汤”（公共澡堂）、舀洗澡水的手盆和浴巾，也可以视为一种日本文化的符号。在日本人的生活中，洗澡甚至比吃饭还重要。在《佐贺的超级阿嬷》里，阿嬷家穷得有时吃不上饭，也会和有钱人家一样，每天洗澡。而为了洗一次澡，少年昭广要从河里打几十桶水回来。据说，在燃料紧缺，需要配给的困难的年代，日本人在分配燃料时，也以烧水洗澡为先，煮饭或取暖则在其后。

日本人洗澡，往往有三道程序：第一，在温度适宜的热水中浸泡十来分钟；第二，从浴缸出来用香波、香皂洗头、洗身体，然后用手盆冲洗干净；第三，再次进入浴缸，在热水中泡得身心轻松起来。在这三个程序中，只有第二步是以洗净身上的污垢为目的，其他两步则是在享受生活。

现今日本人的家庭，几乎都有浴室，可是还是有一些人要专门花钱到“钱汤”（公共澡堂）去洗澡。这除了因为“钱汤”更宽敞舒适之外，还为的是可以与人交流。日本文学名著《浮世风吕》中的“风吕”（澡堂）就是市井交流的一个场所。

说了这么多日本的“澡堂”文化，其实都是为《鳄鱼阿鳄爱洗澡》这本图画书提供一种理解和阐释的基础。

《鳄鱼阿鳄爱洗澡》里的阿鳄显然是一个幼儿，画家将其表现得稚态可掬。这本图画书是怎么描写阿鳄洗澡的呢？他在浴缸里放满热水，先是把机器人、鸭子、青蛙这些玩具扔进去，然后自己进了浴缸，开始玩这些玩具；玩了玩具，他从浴缸里出来，又玩起了肥皂泡；接着开始唱歌；唱完歌之后，回到浴缸里，静静地泡暖身体。

阿鳄的洗澡看似与一般的成人一样，经过了三道程序，但是，这只是形式上的相似。幼儿的生活与成人的生活是不同的。阿鳄的洗澡也是如此。阿鳄的洗澡遵循的是幼儿生活的快乐原则，而不是在成人生活中占最重要地位的现实原则。所以，在阿鳄洗澡的第二道程序里，并没有用香波、香皂洗干净头发和身体这一行为，而是依然在玩儿！这本书没有一处是写阿鳄为了清洁而洗澡，他除了游戏（也包含了与玩具的交流），就是享乐。这是一本只写快乐的书，表达的是真正的幼儿愿望。

由《鳄鱼阿鳄爱洗澡》，我又想起了松冈享子写文、林明子绘画的《我喜欢洗澡》。同样的题材，但是思想内涵已有不同。从《我喜欢洗澡》里的“我”的叙述语气和内容来看，他已经不是幼儿，而是儿童。他的洗澡过程里，；已经有了成人洗澡的第二道程序，这是否暗示着，现实原则开始渗入了以游戏为主导的“我”的生活？

《鳄鱼阿鳄爱洗澡》显然是写给幼儿的图画书。幼儿读这样的图画书，是对自己的以快乐为原则的生活状态和内心愿望的一种体认，会产生莫大的乐趣。而成人如果能欣赏这样的图画书，则既需要有一点幼儿的心性和眼光，也需要面对快乐原则和现实原则，能够感受到一种内心冲突，感受到这一弗洛伊德式的人生命题。

因此，《鳄鱼阿鳄爱洗澡》，不仅有着深厚的民族文化的底蕴，而且蕴含着人类最原初的，也是容易被压抑的内心愿望——快乐地生活。

创意与幽默：长谷川义史的杀手锏

长谷川义史是目前日本最具人气的绘本作家之一。在日本的大书店里，他的绘本与宫西达也、五味太郎、林明子等人的绘本一起被专门摆放。长谷川义史的绘本，创意性十足，个性十足。他的独特的故事，独特的画，独特的幽默风格，一眼就可以认出。

在一次讲演中，长谷川义史介绍了他读小学时的一些“鬼点子”，然后说：“如今，我每天的创作都在进行创意，这是与童年的创意一脉相连的。”长谷川义史在讲演时，是抱着一把吉他，用关西口音边说边唱的。你看，连讲演也在玩着与众不同的创意。

我曾在《创意为王——论图画书的艺术品性》一文中论述“创意”对于图画书的重要性。如果说创意也有品质的不同之分，长谷川义史的绘本表现出的是更有质感的创意。就以“没关系，没关系”这个由四本绘本组成的系列作品来说，创意性渗透到了故事、绘画、文图关系的各个方面。

在“没关系，没关系”系列绘本中，虽然小孩子“我”与爷爷如影随形，但是，故事的主人公却是爷爷。这是一个颇具创意的人物形象，其独特性格集中体现在“没关系，没关系”这句口头禅上。家里来了雷神父子俩，爷爷不仅说着“没关系，没关系”，而且又是管饭，又是帮搓澡，好好招待了一番。爷爷的肚脐眼被雷神拿走了，依然是“没关系，没关系”，“我”误把雷神还回来的肚脐眼贴在了爷爷的额头上，结果爷爷变成了青蛙，竟然还是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样也呱呱，蛮不错的呱呱。”（《雷神来我家》）爷孙俩去散步，遇见无家可归的穷神仙，爷爷说“没关系，没关系”，把他领回了家，结果穷神仙显灵，先让家里被盗，然后让妈妈丢了钱包，最后让爸爸的公司破产，可是无论怎么着，爷爷都是“没关系，没关系”地应对。家里穷得没米做饭，爷爷说：“没关系，没关系。正好减减肥。”爸爸失业回家，爷爷一边帮爸爸洗后背，一边说道：“没关系，没关系。这么久了，你也累了。难得公司破产，你正好可以歇一歇。”（《穷神仙和富神仙》）

“没关系，没关系”，爷爷的这句口头禅，其实是一种乐天、豁达的人生观。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遭遇什么困难，爷爷都以积极的态度对待生活。“没关系，没关系”的背后是深厚、广大的同情心（对妖怪）、宽容心（对穷神仙）、善解人意（对忍者）。爷爷包容和接受一切的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对成人读者和儿童读者都有着深深的感召力。事实上，“没关系，没关系”系列绘本是触摸到时代脉搏的深刻作品。在日本，很多读者，包括小学生，也把“没关系，没关系”当成了口头禅，涌现出很多“没关系”粉丝。我想对于现在我们身处的这个急功近利、戾气弥漫的社会，“没关系，没关系”实在应该成为珍贵的座右铭。

长谷川义史的绘本的绘画很大胆，很像儿童的涂鸦画。对这种画风，也许有的大人读者会有一些抵抗感，可是，如果一边仔细品味故事，一边读画，就会越看越有趣味，发现其稚拙中透露着的灵性。对这种画风，很多儿童非常喜欢，从中得到极大的满足。这一事实启发我们思考绘本绘画的独特的艺术性问题。

“没关系，没关系”系列绘本的绘画，充满了巧妙的设计。从第一本《雷神来我家》开始，扉页里都设计着一幅挂轴，上面写着“没关系，没关系”以及“长谷川义史”，印章则设计为长谷川义史本人的简洁的漫画肖像。这一设计暗示着“没关系，没关系”具有座右铭之价值。《雷神来我家》的封面，从右侧横着伸过来一只手，按在爷爷的脑门上，这也是一个绘画的“伏笔”。爷爷要给雷爸爸换的短裤上，印满了青蛙，这也是巧妙的设计。雷爸爸看到这样的短裤“急得直冒汗”，这是因为，传说中，雷神偷走某人的肚脐，那人就会变成青蛙，雷爸爸怕自己的行为败露。在《穷神仙和富神仙》里，穷神仙留下的信里说，明天富神仙就来了，可是，坐在廊下的爸爸不为所动，若有所思。富神仙来了，爸爸依然不为所动，在院子里乒乒乓乓地干活（做拉面摊车）。穷神仙和富神仙乘坐飞碟走了，而爸爸拉着摊车去卖拉面。这些画面所显露的信息，是文字讲述中所没有的，它们十分重要：摆脱贫穷要靠自己的努力，而不要指望神仙。长谷川义史设计的爸爸出小摊卖拉面的画具有隐喻性：他运用谐音，把“没关系”变成了失业的爸爸卖的拉面的名称（日语中，“没关系”与“好骨头汤”是谐音）暗示着“没关系”这一幽默的人生态度，是与生活的希望联系在一起的。在系列的每个作品之间，作家也做了一些互文性设计，因此，这个系列，接续着读，会更有趣。比如，从第二本《妖怪洗温泉》开始读的人会想，咦？爷爷脑门上的是什么东西？而读了第一本《雷神来我家》就知道那是贴错了位置的肚脐眼。第一本《雷神来我家》的结尾画面是招待妖怪，而第二本里，妖怪则成了故事里的重要人物。爷爷和“我”温泉旅行回来，房间里的榻榻米上，摆着一封雷神父子给爷爷的来信。

谈论长谷川义史的绘本，就不能不说幽默。“没关系，没关系”系列堪称幽默绘本，整个系列作品，从故事到人物，从画风到美术设计，都散发出绵长的幽默气息。

额头上贴着肚脐眼，依然“没关系，没关系”地快乐生活着的爷爷，不仅给雷爸爸搓背，连犄角都要帮助搓洗的爷爷，要给没长脚的妖怪按摩脚的爷爷，忍者投偏了飞镖，让他再瞄准自己的脑袋投一次的爷爷，对雷神、妖怪、忍者热情体贴到了这个分上，爷爷真是让人忍俊不禁。妖怪竟然也有着担心旅馆冰箱里的啤酒太贵这种人间烟火味，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没出息的忍者，竟然修炼起忍术的妈妈，长谷川义史捕捉的是出人意料的幽默。旅馆里的字幅竟然写着“我放的屁，越臭我越高兴”，这十足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般的淘气心。长谷川义史的幽默与搞笑不同，其表现方式是含蓄的，其效果是令人回味深长的。“没关系，没关系”系列绘本里的幽默，里面有智慧，有严肃的东西在，还有亲情的温暖，对他人的温情。比如，《妖怪洗温泉》的幽默叙事，不动声色地给人带来感动，实在是最高级的幽默。“没关系，没关系”系列绘本以这样的幽默，给孩子们带来笑声，给大人们带来安慰，是真正的老少咸宜的好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