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前进入俄罗斯儿童阅读圈的诗歌作品
诗歌作品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在节律的规约中传递奔放的激情。它们对儿童的特殊阅读意义在于帮助孩子们开启诗人饱蕴在诗行中的内在情感,体验诗歌独有的心灵震撼力,具体感受诗人洋溢着抒情色彩的思考与对生活、对自然现象的理解。诗人融入诗歌的感情都是经过提炼和铸造的。经过提炼和铸造后的诗歌艺术美,比较生活美有更大的浓密度,即饱含着美感,所以诗,尤其是抒情诗,总是内蕴着强大的美感冲击力。
俄罗斯的诗篇早在17世纪就有以西·波罗兹基和布尔佐夫为代表的教育事业热心人为孩子提供过诗歌读物。波罗兹基的学生卡·依斯托明继其后,用自己的10首诗歌作为教材,努力把儿童从宗教训诫读物中解放出来。波罗兹基认为,同时代的活跃在诗坛上的特烈焦科夫斯基、罗蒙诺索夫、马罗科夫、杰尔查文等诗人的诗篇,对孩子建立俄罗斯语言基础都是大有帮助的。在波罗兹基的推动下,上述诗人的诗歌在俄罗斯得到了相当的普及。18世纪俄罗斯先后有巴洛克风格、古典主义和文艺复兴运动盛行,罗蒙诺索夫等人的一些诗章丰富了少年儿童的阅读。
现在已少有人提起的阿·希什科夫(1754—1841),在18世纪后半期和19世纪前半期,他曾经是在孩子中间颇享盛誉的童诗诗人和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他专门为孩子写的诗,一目了然就可以感觉到已经显示某种儿童本位的性质。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用儿童的眼光来看、用儿童的知觉来感受,其诗篇抒发着儿童的天性,超越了道德功利主义,例如: 猫头鹰蹲在壁炉上, 轻轻地扇动它的翅膀, 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 两脚踩得吧嗒吧嗒响。 他描写孩子游玩也不是用第三者的眼光冷静旁观,而是参与其间,与孩子同欢共乐: 瞧这边彼得鲁夏 仰天游水哗啦哗啦; 那边的安德刘夏 趴在圆木上把水划。 喂小伙计!留神, 好好骑住你的木马, 抓牢,抓紧, 千万别从马上摔下。 ——《游水小唱》 希什科夫是最早把民间歌谣的游戏性元素大量融入书面创作的诗人。这首《游水小唱》里,我们既能看见孩子们游水的身影、动作,还能听到他们的叫声和笑声。在这首极富现场感的小唱里,训诫已经没有它的位置了。就因为希什科夫与儿童感同身受,诗里包蕴着俄罗斯儿童生活的感受,充满儿童的感情,所以,他流传至今的诗歌是18—19世纪俄罗斯儿童文学遗产中俄罗斯百姓味儿最浓烈、民间气息最丰富的部分。 希什科夫是18—19世纪斯拉夫规范语言形成期的卓越活动家。他将俄罗斯以外的其他斯拉夫族口语整合起来,成为斯拉夫地区人都愿意接受的规范语言。他因为此一勋举而成为国会议员,后来又成为了俄罗斯科学院的领导人。他利用他的身份,把卡拉姆辛、普希金等文学家的成果纳入到科学院的研究范围。普希金对他的诗作做过高度的肯定,说他是俄罗斯的良心,是俄罗斯人民的朋友。童话名作《一朵小红花》和小说名作《孙子巴格罗夫的童年》的作者斯·阿克萨科夫还有其他著名作家对他都有崇高的评价。 在18—19世纪两个世纪之交的一个时期里,希什科夫被公认为是儿童文学作家,他与当时的出版家诺维科夫联手,为孩子出版1817—1839年间的儿童文学作品选集,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俄罗斯人。由他开始形成的童诗特点一直被传承下来,譬如20世纪前期的大诗人楚科夫斯基和马尔夏克就直接取法于他的诗歌。 这个时期里,热衷于介绍法兰西文学的卡拉姆辛(1766—1826)也留下至今俄罗斯孩子还在诵读的诗篇《秋》,它一直作为大自然抒情诗的典范被收在课本里。 到19世纪上半期,浪漫主义风格的故事诗,譬如茹科夫斯基的、普希金的、雅赛科夫的、雷列耶夫的、莱蒙托夫的叙事诗进入了上层社会家庭的阅读圈。 19世纪后半期里,对俄罗斯童诗发展影响最大的首推尼·阿·涅克拉索夫(1821—1878),其次是阿·马依科夫(1821—1897)、依·尼基丁(1824—1861)、依·苏里科夫(1841—1880)、符·别尼奇科托夫(1807—1873)、孔·阿克萨科夫(1817—1860)、斯·德罗琴(1848—1930)。而在歌唱家乡风光方面最出色的数阿·尼·普列歇夫(1825—1893),他和费特、丘特切夫、托尔斯托依、纳德松均以现实主义诗风著称于世。俄罗斯诗歌史中20世纪的现代派诗人,如索罗维耶夫、勃洛克、库米略夫、佛洛欣、兹维塔耶娃、曼德尔斯塔姆、赫列波尼科夫、叶赛宁、切尔内依等,他们的诗创作掀起了一个浪峰高耸的诗歌涌潮。 普希金的诗作助推俄罗斯童诗发展 (一)普希金的诗篇为俄罗斯儿童所钟爱 普希金对他同时期的儿童文学很关注,所以很了解。对他同时代的儿童文学作品总体上是持否定态度的。他反感于那些以“儿童文学”之名发表并流传于社会的作品,觉得它们刻板老套、陈词滥调、枯燥乏味。他对当时俄罗斯儿童文学的创作现状深感不满,他对当时风行的脱离生活、藻饰现实的儿童文学读物深恶痛绝。他在《论叙事文学》这篇文章中写道:“对我们那些瞧不起用朴素语言来描述普通事物,对那些误以为给孩子读的故事若要写得漂亮,就拼命去堆砌补语、形容词和毫无新意的比喻的作家,我能说些什么呢?这些人从来不给孩子好好讲讲友谊,讲讲这种感情的神圣性和崇高性,以及其他应该描写的东西。‘一大早’,这样写就行了,可他们偏要写成:‘一轮旭日刚把它第一束光芒投射在红彤彤的东边天空’,难道说,句子写得长就精彩吗,哟,这可真是新鲜透了。”普希金还模拟当时风行的训诫文学写了《轻浮的男孩》和《小骗子》,以示对当时儿童文学文风的讥嘲。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许多诗篇成了孩子钟爱的文学读物,他的不少诗篇当时就进入了孩子们的阅读圈,成为了他们文学阅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年龄最小的可以读他的童话诗,稍长,则可以读他的短诗和长诗中摘选的片段,例如读《叶甫盖尼·奥涅金》的一些段落。孩子爱诵读他的诗篇,其首先的一个原因是,普希金有些诗切合孩子对美的感受需求。譬如说《冬暮》(1925)、《冬天的早晨》这两首诗吧。 ……/乳娘/请为我唱支歌吧,/唱山雀怎样悄无声息地飞在海外;/请为我唱支歌吧,/唱一个姑娘怎样早早起来去汲水。 ——《冬暮》 这是诗人在1825年怀着深情唱给陪伴自己的乳娘的,因为是他从心灵深处唱给亲人的,所以格外感人,孩子能理解这份感情,也就跟诗人产生美的共鸣。 普希金的有些诗,有些长诗里的片段,尤其是篇幅十分短小的小诗,特别是有些带有民歌童谣风味的短诗,也适合年龄幼小的孩子诵读。譬如这样的大自然题材素描,小孩一读,眼前就显现出夜间幽阔的大自然和它令人神往的美景。看这首1830年写成的小诗: 我头上的天空幽蓝幽蓝,/有一颗星星放出明亮的银光,/我右边殷红的晚霞还没有消尽呢,/我左边初升的月儿就已经白亮白亮。 普希金的诗中,那些特别优异的小诗,对孩子有着重要的阅读意义。如普希金所翻译的诗歌集《西斯拉夫人的歌》(1834)里,就有这样一首塞尔维亚人的歌: 青青山上什么白生生的一团?/是一片残雪还是一只天鹅?/是残雪吗,它该已经化掉?/是天鹅吗,它该已经飞走? 不是残雪哟也不是天鹅,/那是阿盖·阿桑-阿盖的帐篷啊,/他摔伤了,伤得很重,/他躺在帐篷里不能动弹了。 这首诗写的只是一个实景,但是被写得很有悬念,很美,很有人情味,从中也可以看出普希金诗感觉的敏锐性。 在情景素描作品中,普希金有一首1833年写成的诗,显然是一份童年时代玩棋的感受。他和伙伴做沙皇游戏,诗人的目光就盯在几件小玩具上,蜡兵在孩子们的玩乐中一个个都活起来了。 桌子上,一个棋盘/忽然在沙皇眼前摆开,/好多好多蜡兵/在棋盘上一列列站起来;/他们个个骑在马上,/他们个个戴着白手套,/他们个个头盔上都插着羽毛/他们个个肩上都扛着利剑,/棋盘上展现的阵势多威武啊,/沙皇瞪大双眼,目光都直了。 在诗篇《寒风还在不停地吹刮……》(1828)里普希金引入了许多民间叙事诗的形象元素,譬如“蜡质宫殿”(指蜜蜂的蜂房)之类题材的诗,写得温暖而又清新: 从无比神奇的黄蜡宫殿里/从蜜香扑鼻的小小蜂房里/飞出了头一只蜜蜂,/它环着早春的花朵嗡嗡飞舞,/向它打听春天会有多美丽,/向它打听草地多会儿绿起来,/向它打听垂柳多会儿飘起长发,/再打听发粘的嫩叶多会儿舒展,/还有,稠梨香香的繁花甚时会开。 1828年再版的长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其序篇是俄罗斯儿童文学史里的一大名篇。《鲁斯兰和柳德米拉》是普希金早期的代表作。早在皇村学校就读时,他就动笔创作这部大型叙事诗。这是根据民间传说写成的,语言朴实、形式新颖,不守传统古典主义的理论束缚,弥漫着民主主义精神。这部长诗突破了过往俄罗斯流行的风格,其一大显著特点是在构思上、表现上大幅度地借用民间的魔幻叙事,其不受拘约的民间幻象,一个长镜头连着一个长镜头,把读者带进了一个又一个奇妙的世界。《鲁斯兰和柳德米拉》的序诗本来就可以独立成篇,它具有了特别惊人的感染力,从而赢得好评。 我去过那地方,我喝过那里的蜜汁,/在海边,我看见了一棵绿荫如盖的大橡树…… 序诗的结构自然是缜密的。然而,同一主人公串起来的各个场景实际上又都可以作为一首首独立的诗篇来读。 (二)普希金的童话诗 1.普希金与口传文学 普希金童年时代的教育,是在欧洲当时流行的文化知识中接受并完成的,其中给予普希金影响最大也最深的,则是法国启蒙主义文化的理念和思想。普希金自幼“酷爱读书”(见普希金本人回忆录)。他父亲的书房里存有大量的包括法国在内的欧洲诸国的文学和哲学著作。他父亲和伯父都是法兰西文学的崇拜者,他的父亲有文学、历史、哲学方面的大量藏书,其中有卢梭等人的著作自不待言,也还有欧洲公元前作家和18世纪作家的作品,如维吉尔、贺拉斯、荷马、塔索、莫里哀等作家的作品。他父亲的朋友,如茹科夫斯基、卡拉姆辛、德米特里耶夫、杰尔查文等,都是当时盛享诗名的文人雅士。普希金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能自由地用俄罗斯、法兰西两种语言阅读和交谈。9岁,他就开始用法文读《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浏览拉·封丹、莫里哀、高乃依、拉辛、博马舍、狄德罗、伏尔泰等作家和历史学家们的作品。早慧的普希金,幼小时就会用法语赋诗作文,还当着姐姐奥丽佳的面写出了一个歌剧,不过毕竟不成样子,“被他姐姐嘘的一声否了”。他经常泡在乡镇剧院里,痴迷地观看在里面演出的纸影戏。关于普希金童年和少年时代如何接受民间文学的影响,今人的相关专著中有翔实的记述,从中可以得知,古俄罗斯的作品普希金熟读的并不多,普希金热衷的是民间传奇故事。普希金审美趣味的形成,主要缘于各种形态的民间文学与口传文学。 普希金所生活的时代,讲述童话故事的风气很盛,连宫廷里的臣僚们通常都喜欢听听传奇性的民间故事。普希金最喜欢听他的乳娘艾莉娜·罗瞿诺夫娜·玛特维耶娃、外祖母玛丽娅讲的故事,还有女仆科兹洛娃讲的故事,他在莫斯科近郊的查哈罗夫村时,也去听老百姓所讲的种种传说。 1824年7月,普希金在致友人的信中谈及他正在研究无神论,这封信被莫斯科的警察截获。沃龙佐夫如获至宝,立即向沙皇告密,他秉承沙皇的意志,削除普希金的职务,于1824年8月,依照彼得堡的命令将普希金押解,流放到普斯科夫省的米哈伊洛夫村,这里是普希金父母的领地。普希金被交给了当地警察、贵族头领、教会甚至他自己的父亲监管,他不仅失去了自由,连与外界的联络也受到了限制。后来,他父母生怕普希金把无神论和自由思想传染给他的姐姐和哥哥,就带着普希金的两个同胞亲人回彼得堡去了,把普希金孤身一人留在那里,由年老的乳娘陪伴他。孤寂中,他写信给哥哥说:“我每天晚上去听乡里人讲故事——这可是一种很惬意的精神享受啊,我过往所受的可诅咒的教育中的种种缺陷,都在这些故事中得到了弥补。”当他得知亦师亦友的茹科夫斯基把他从老妇人那里听说的故事写成了童话叙事诗时,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于是说:“俄罗斯的故事传说毫不逊色于爱尔兰和德国的幻想诗歌中的民间文学。”他认定,俄罗斯的口传文学朴实无华,“其构思无比美妙”。所以,他把从乳娘那里听来的童话故事、歌谣笔录下来。他的乳娘生性温良,以为所有东西都是有生命的,相信善恶有报;乳娘讲述故事有一种天赋的幽默,她总能把故事讲得很俏皮,讲得谐趣十足。普希金有意无意地把这种讲述的风格用进了他的叙事诗,譬如《冬暮》和《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女主人公的语言对白里,因此这些人物也就都有了他乳娘的影子。 普希金把民间口传文学的语言和文体特点都消化成自己的文学血肉。他发展了、强化了它们的优长,在它们的基础上提升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层次,将它推进到一个崭新的水平。与此同时,他把俄罗斯口传文学语言精致化,夯稳了俄罗斯现代诗歌文学雅语的基础。年长月久,经由普希金提炼的语言也就渐渐融入到俄罗斯人交际、交流思想的规范语言。 普希金文学思想的意义,第一方面是,把普通日常生活中的老百姓引为作品的主角,充分表现他们的聪慧机敏,他们的内心诉求——他们向往自由自在,向往心地纯洁,该得到的就去得到,不该得到的也不强于企求。“与人为善”的愿景从普希金所有主人公的内心弥漫出来,弥漫在他民间题材童话诗的字里行间。他的童话诗,其主人公没有一个不是天性善良的。 普希金把民间文学的基本情感归纳为两个词,一个是“普世性”,一个是“人性”。其外,民间文学中人民性不可或缺的条件,就是把俄罗斯民族的灵魂完好地体现出来。 2.普希金取材于民间的童话诗 南方,下城省的波尔金诺,是普希金多次身临的自家庄园。在这里,他写下了后来传遍世界的童话诗《沙皇萨尔坦的故事》(1831)、《钟父和他的长工巴尔达的故事》(1832)、《渔夫和金鱼的故事》(1833)、《死公主和七勇士的故事》(1833)等。其中《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是他自己特别满意的作品。 从米哈伊洛夫村写给他哥哥的信中,普希金这样赞美俄罗斯民间童话:“这些故事有多迷人啊!每一个都是一部叙事诗!”他还在乡间听流浪艺人唱故事性很强的押韵长歌,并且亲自收集了一些传说、歌谣和谚语。普希金加工民间童话,不但自己身体力行,还凭自己获益良多的感受去劝告年轻作家们多多留意想象丰富的口传文学,他说“这样才能看清俄罗斯语言的优越性所在”。他的童话诗创作运用这些取自民间的素材自不必说,连他的小说散文作品中也时不时插入一些口传文学的话题和情节。 必须说,普希金创作童话故事诗,正值他的创作盛年,也是他文学成熟度最高的时候,他写它们,也不是写着玩玩的。它们和其他的小说、诗篇一样,都是他深思熟虑、认真创作的结果。在30年代,他思索的中心问题有的是关于大自然的,有的是关于当时社会的,也有的是关于历史的。他认为以上问题都值得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用启蒙主义的思想与态度,去深入地审视和思考。如此年长月久,他认清了人间的善恶、真谬。他把自己的精神成果都艺术地融入到童话故事诗的叙事中。 普希金的这些童话诗当然首先是属于每个俄罗斯成人的。然而很快,他发现他的这些诗孩子们也很爱读。进入儿童阅读圈的童话叙事诗分两类:一类是关于诗人对幸福的理解和思索,如天鹅公主、死公主的故事;一类是关于诗人对正义的理解和思索。正义的品格是值得赞美的,正义者的结局却往往是不幸的,如神父的故事、金鱼的故事、金鸡的故事。 难道人只能眼睁睁地等世界给你带来不幸吗?不幸是一些人命中注定应该承受的吗?普希金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把这种思考并久久困扰他的问题写入他的其他作品,譬如小说《黑桃皇后》里。 所有这些都足以说明,普希金童话诗创作不是单纯停留在对民间文学形式和风格的模仿上。关于普希金在童话诗中所表现的艺术创造性,高尔基曾说:普希金“用自己的才华的灿烂光辉把民间歌谣和童话映照得愈加美丽,但没有改变它们的思想和力量……”民间童话经过普希金创造性的改造,一些特色被加强了:真实与幻想的巧妙结合,抒情的真挚和俏皮的戏谑,动人的纯朴和辛辣的嘲讽。 当时的文学界对这位伟大的俄罗斯诗人写童话诗是不理解的。人家不理解他弃置他所得心应手、把握自如的文学样式不用,而致力于童话诗这种对他来说是陌生的诗歌形式,不理解他为什么弃置“高雅”文学,而趋鹜“流俗”文学。其实普希金从事童话创作绝非偶然。普希金向民间文学靠拢,创作童话诗是普希金政治倾向、文学主张、创作个性、美学思想的反映,也是普希金在艺术上臻于精湛完美的表现。 果戈理于普希金在世时就说过,普希金是一位民族诗人。普希金确实是俄罗斯人民全部情绪、智慧和意志即俄罗斯精神力量最杰出的体现者。普希金一生都在探求用幽默讽刺的笔调来描绘俄罗斯乡村的生活,反映乡民的情绪。普通百姓对普希金的童话诗感到亲切。人民特别需要能被他们所理解,精神和气质与他们息息相通的作品。人民喜爱普希金童话诗中与民间故事相一致的反权贵、反神父、反沙皇的讽刺笔墨。《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诗人以勤劳朴实的渔夫与又贪心又愚蠢的老太婆作对照,反权贵民间故事中反面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在贪婪的老太婆身上全有了:做了贵妇人,还想做皇后,那么贪得无厌,那么权欲无边,那么傲慢得令人不能容忍。随着凶恶的老太婆沿社会阶梯逐渐上升,她丑恶的性格特点就愈来愈鲜明地表露出来,与此同时,对渔夫的态度也越来越凶狠。这首童话诗以讽刺手法把贵族那种贪婪、权欲的劣根性揭露得淋漓尽致,完全不受当时统治阶级道德规范的约束。普希金趁此机会借一双打鱼老者的眼揭露了宫廷生活的豪华与奢靡: 老头子看到什么呀?/一座高大的楼房!/他的老太婆站在台阶上,/穿着名贵的貂皮坎肩,/头上戴着锦绣的头饰,/脖颈上围满了珍珠,/两手戴着嵌了宝石的指环,/脚上蹬着一双红皮靴子,/殷勤的奴仆们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她鞭打他们,揪他们的额发。 当然,最后这个愚蠢透顶的渔夫妻子受到了金鱼的惩罚。最有意思的是童话诗从一个妇人的贫穷开始,到结尾处,贪心的妇人又回到了童话开始时的贫穷: 金鱼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尾巴在水里一甩,/游到深深的大海里去了。/老头子在海边久久地等待回答。/可是没有等到,他只得回去见老太婆——/一看:他面前依旧是那间破泥棚,/他的老太婆坐在门槛上,/她面前还是那个破木盆。 而金鱼对懦弱者却保持着有底线的同情。金鱼对打鱼老者就不是惩罚,而是用感恩语气说:“去吧,别难受,上帝会保佑你的。”自然,这个结尾本身就说明着,这部童话诗既有诗人有关伦理道德方面的考虑,又有哲学方面的思索。 大海是普希金涉笔最多的题材,他在关于大海的一些诗里表现了他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热烈向往。与人间世界相比,大海是纯真、无瑕的所在,是美的渊薮。因此金鱼也就不知道被拘囿的痛苦,不懂得失去自由意味着什么。 由于这首童话诗的经典性,由于普希金的崇高文学地位,更由于俄罗斯不分童叟都在喜爱和阅读、朗诵这首童话诗,更由于它长年在俄罗斯大地上广泛地流传,这首童话诗的结尾两句就成了极具警醒意义的一个俄罗斯典故。一部文学作品而成了一个典故,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是个极好的例子。 普希金的童话诗的主要思想是人道主义。在沙皇尼古拉统治的俄罗斯,专制官僚体系控制着一切,当时被肯定的只有他们的显贵身份和财产。承认人类的高尚道德品质和培养对这些高尚道德品质的热爱,在当时就是一种莫大的进步。如果说别林斯基发现了普希金诗篇里体现着一种“人的内在美和亲切的人道精神”,那么它也是普希金童话诗的很重要的元素——它表现在善良胜邪恶、光明胜黑暗的深刻而坚韧的信念上。 普希金童话诗的诗歌语言也引起过许多作家和批评家的注意。普希金从富有表现力的朴实无华的民间口语、民间歌谣中汲取语言养料。他把民间谚语和俗语直接引入自己的童话诗。例如,“妻子可不是手套,/既不能从手上抖落,/也不能把她塞进腰带。”普希金利用民间文学材料来进行再创造。包括童话诗在内,普希金的诗每一行都闪烁着灵感。 普希金童话诗受到儿童的欢迎,不因为它们是“童话”,而是因为普希金的童话诗吻合着儿童阅读的心理需求,比如童话诗出现的画面都不过久地停滞,尖锐冲突的场面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展现在小读者的视野中。又比如景物描写的笔触都饱蘸了感人的诗情:鲜红的太阳、皎洁的明月和怒号的狂风,而被描写得最多的,则是各种状态中的大海——从海波轻荡到昏暗风暴,辽阔的海面上飞驶着鼓满了风的帆,海浪冲击着装了母子二人的木桶。 普希金童话诗对于当今的儿童有这样一些意义:它们使儿童熟悉早已过去了的种种情形,在儿童身心中培养正确的鲜明的爱憎感情,提高小读者的鉴赏力,让少年儿童“从小就学会珍重这种淳朴的、不矫饰的、不失去分寸的文字”(马尔夏克语),也即让少年儿童养成对简洁、朴素的文字的爱好。总之,“普希金的童话诗对于正在成长中的一代来说,是一种真正的宝藏”(马尔夏克语)。 高尔基回忆到童年时代读普希金的童话诗时,曾经这样写道:“读普希金的瑰丽华美的童话诗,我感到再亲切和再易了解也没有了。读了几遍,我就能够记住它们,我躺下来,闭上双眼,在还没有睡着之前,我低声将它们默诵。” 马尔夏克在他的普希金童话诗专论的开头这样写道:“普希金的名字,普希金的面貌,在我们幼年时代就印入我们的脑海,我们一听到或一读到他的诗,就会像接受礼物一样地领受下来,可这份礼物的全部价值,却要等到长大成人才充分认识。” 关于普希金童话诗在俄罗斯文学中的地位,文学史家是这样表述的,“普希金在俄罗斯文学中所完成的艺术变革,直接影响到俄罗斯儿童文学的整个进程。他把儿童文学的发展推上了一个新台阶,俄罗斯儿童文学一下焕新了自己的面貌,出现了一种新格调。它的任务明确了。它的教育方向性与文学准则被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了一起。这已不须费争议的口舌了:儿童文学唯有当它是一种名副其实的艺术品时,它才有可能完成自己所担负的教育孩子的使命。”(阿·巴布什金娜:《俄罗斯儿童文学史》) 受普希金的童话诗鼓舞,当时还是彼得堡大学学生的彼·帕·叶尔肖夫完成了一部长篇童话诗《小驼马》(又译《神驼马》《驼背小马》《驼背马驹》,1834)的创作。普希金读过这部作品后说:“现在,童话诗这类作品我可以不用再写了。”并在长诗最前面加了这么四句:“不说天上我说人间,/说个村子它在天边,/离着咱们山隔山,/大海森林连不断。”《小驼马》是在西伯利亚的民间童话基础上创作而成的。这个不可多见的奇特童话嘲讽了沙皇和他的臣僚,表达了善和正义必胜的信念。这部童话诗出版时,其中贬刺沙皇政权和教会的部分全被审查官们阉割了,到20世纪20年代方得全文复原。它在全世界广泛传播后被公认为是19世纪俄罗斯一座不朽的童话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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