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艺术特色及其成就

（一）鲜明的人道主义精神

安徒生的童话创作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这是他的作品打动读者的突出特点之一。

安徒生在他的大量童话作品中热情地礼赞了人的价值，例如《树精》，那个原本舒适安乐地生活在栎树上的小精灵，以自己百年以上的寿命去换取短短一夜的做人资格，当她以一个人的身份来到巴黎，见识了种种现代人类文明生活的奇迹——美妙的音乐、地下迷宫、精美的建筑、大街上的车辆，以及被人们叹为“一朵艺术和工业的美丽之花”“一朵童话之花”“一座近代阿拉丁之宫”的巴黎博览会——之后，她怀着一种真正的满足坦然死去。表达了同样思想和情感的还有安徒生的名作《海的女儿》。这是一篇震撼读者灵魂的杰作：年轻的人鱼公主宁愿放弃300年的寿命，放弃海底王宫里舒适高贵的生活，甚至放弃自己清脆美妙的歌喉，而且还要忍受毒药将自己的鱼尾劈开的剧痛，忍受鱼尾变成的嫩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般的痛楚，在付出所有这一切——物质上、肉体上的沉重代价之外，她还要经受被王子误解、失恋乃至生与死的心灵考验，而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小人鱼渴望做一个人、渴望拥有一个真正的人才有的不灭的灵魂！安徒生几乎是将人乃至人的灵魂放到了一个高不可攀的地位，他不仅仅怀着一个人道主义者的忠贞信念，而且还怀着一个十足浪漫主义者的强烈激情，他简直是蘸着心中的血和泪在讴歌“人”这样一个宇宙间至高无上的万物灵长。

小人鱼苦苦追求的“不灭的灵魂”其实就是安徒生理想中人的生命价值所在，有了这个不灭的灵魂，才能进入生命的高级境界，而人的生命只有为了追求与奋斗才能获得不朽的价值。对于出身下层、饱尝世态炎凉、靠自己不懈的努力和艰难的奋斗才获得艺术上成功的安徒生来说，平等、奋斗、博爱等人道主义信念几乎是与生俱来地流淌在他的血液中。他在大量的童话作品中淋漓尽致地倾诉了这种对人的生命价值的信念，这些作品几乎就是安徒生早年在逆境中挣扎奋斗的系列写照。例如降生在养鸡场中备受歧视的丑小鸭，即使在最令人心灰意冷的逆境中，也仍然没有丧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又如娇小美丽的拇指姑娘，虽然一再落入诸如癞蛤蟆、金龟子、田鼠、鼹鼠等庸俗肮脏的窝巢中，但始终不愿随波逐流，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天国花园；而《野天鹅》中的爱丽莎、《白雪皇后》中的小格尔达等，则又都是凭着非凡的爱心、勇气和坚韧的毅力，经过不懈的努力，既拯救了所爱的人，也赢得了自己幸福的典型例子。

人的价值除包括人的灵魂、人的奋斗以外，还包括人的情爱。由于关注人的命运，安徒生格外重视表现人间的情爱，像《小意达的花儿》《拇指姑娘》《野天鹅》《白雪皇后》《坚定的锡兵》《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柳树下的梦》等等，这里面既有天真无邪的儿童对花儿的怜爱，有小孩子与小动物的友谊，有兄弟姐妹之间的手足深情，也有恋人之间甜蜜忠贞的爱情。由自己的坎坷经历出发，安徒生在他的童话创作中将全部的热情和关爱都投注到那些出身卑微、普普通通的劳动者身上，而他笔下的那些兢兢业业的小人物，几乎都有一颗质朴、纯洁和高贵的心灵，特别是在那些描绘和讴歌人间情爱的篇章中，这种纯洁、质朴和高贵的品质往往令人怦然心动。比如《老头子的话总没有错》，在那一对贫穷老夫妻的生活中，充满了爱、信任、乐观和宽容，尽管老头子的生意总是走下坡路，而老太婆的一个热烈的吻却能蓬荜生辉，这是多少虽然堆满金钱却充满嫉妒争吵、尔虞我诈的上流社会人家无法得到的幸福人生！再比如《坚定的锡兵》，那个只有一条腿、而且运气很糟糕的小锡兵，却始终怀着对小舞蹈家坚贞不渝的爱情。与这些普通劳动者的高贵心灵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达官贵族、上流社会的虚伪、愚蠢和自私，像《皇帝的新装》中的皇帝和大臣，《豌豆上的公主》中的老皇后、王子和公主，《陀螺》中自称是用“桃花心木制成的”那个陀螺，等等，都是一些既愚蠢又虚荣的角色，安徒生通过自己的童话作品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自己对这些人物的鄙夷和抨击。

安徒生童话在充分肯定和讴歌人的价值的基础上，恳切地关注着人的命运，特别是普通劳动者的命运。安徒生来自丹麦的下层社会，并且一生坎坷，因此他最关注那些和他的鞋匠家庭一样的下层民众，关注他们的命运和他们的苦辣酸甜。纵观安徒生的童话，无论是早期的、中期的，还是晚期的作品，无不充满了下层民众的民主意识，早期的作品如《打火匣》《大克劳斯和小克劳斯》《丑小鸭》《皇帝的新装》，中期的作品如《依卜和克丽斯汀》《柳树下的梦》《卖火柴的小女孩》，晚期的作品如《单身汉的睡帽》《她是一个废物》等等。在这些童话中，安徒生描绘和赞颂了劳动者勤劳、勇敢、善良、诚实的美好心灵，并为他们所承受的不公正命运给予深深的同情和鸣不平：他们的勇气和才智丝毫不逊于那些达官贵族，如《打火匣》中的士兵和小克劳斯，他们的品格远比那些身居高位者高尚和优越，如丑小鸭、《皇帝的新装》中说真话的小孩子，然而他们往往辛苦劳累一生，却仍然得不到温饱，甚至在饥寒潦倒中悲惨地死去，如那个不得不靠喝烈酒来抵御寒冷的洗衣妇、冻死在圣诞前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安徒生十分理解和同情那些即使是在贫困的生活中也怀有种种对未来的美好愿望和梦想的下层劳动者，但是不公平的命运常常使得他们的梦想像肥皂泡一样一个个破灭，最后只剩下辛酸的回忆和聊以自慰的幻想，就像《柳树下的梦》中的鞋匠克努得、《单身汉的睡帽》中的老单身汉。安徒生对这些人物几乎是蘸着心中的血和泪来描写的，因此这些形象具有强烈的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

安徒生不是个思想家，在他有关民众命运的思考中，难免有时带有个人感情、阅历及其观念信仰等的局限，因此，尽管安徒生有时对不合理的现实生活进行辛辣的嘲讽，对上流社会的愚昧和虚伪予以毫不留情的揭露，尽管他对下层民众的同情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真挚强烈的，却又是充满着哀怨和无奈的、看不到出路的，所以最终他还是只能一再回到宗教中去寻求精神的归宿，一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上帝、天国，把上帝当作真理和博爱的当然化身。在这种充满悲怆感、宿命感的艺术格调中，隐隐透露出古老的北欧文化沉郁、凝重的宿命色彩。

（二）童心的歌唱

安徒生的童话拥有一种极其可爱的天真气息，尤其是他的早期童话作品，这种天真的气息自然得如同由儿童心灵深处焕发出来，它来自安徒生对儿童心理的细致入微的体察。他把这种体察通过对话、场面等描写生动地传递了出来，如《小意达的花儿》中小意达与年轻的大学生（实际上就是安徒生自己）之间天真无邪的对话，该童话的结尾也描绘了一幅充满童趣的天真画面：

挪威的表兄弟是两个活泼的孩子。一个叫约那斯，一个叫亚多尔夫。他们的父亲送给了他们两张弓。他们把这东西也一起带来给小意达看。她把那些已经死去的可怜的花儿的故事全都讲给他们听。他们也就因此可以来为这些花儿举行葬礼。这两个孩子肩上背着弓，走在前面；小意达手上托着那装着死去的花儿的美丽匣子，走在后面。他们在花园里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小意达先吻了吻这些花儿，然后就把它们连匣子一起葬在土里。约那斯和亚多尔夫在坟上射着箭，作为敬礼，因为他们既没有枪，又没有炮。

又比如《柳树下的梦》中的一个场面：

第二天他们带着姜饼到却格公墓去。教堂的墙上长满了最茂盛的常春藤，它冬天和夏天悬在墙上，简直像是一张华丽的地毯。他们把姜饼放在太阳光中的绿叶里，然后把这个没有结果的沉默的爱情故事讲给一群小孩子听。这叫作

“爱”，因为这故事很可爱——在这一点上大家都同意。不过，当他们再看看这对姜饼恋人的时候，哎呀，一个存心捣乱的大孩子已经把那个碎裂的姑娘吃掉了。孩子们大哭了一通，然后——大概是为了要不让那个男恋人在这世界上感到寂寞——他们也把他吃掉了。但是他们一直没有忘掉这个故事。

即使是拟人化的场面描写，仍然充满了天真的童趣，比如《鹳鸟》：

“听着，现在你们得学着飞！”有一天鹳鸟妈妈说。四只小鹳鸟也得走出窠来，到屋脊上去。他们走得多么不稳啊！他们把翅膀张开来保持平衡，虽然如此，还是几乎摔下来了。

“请看着我！”妈妈说，“你们要这样把脚伸开！一、二！一、二！你要想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就得这样！”

于是她飞行了短短的一段距离。这些小鹳鸟笨拙地跳了一下。砰！他们落下来了。因为他们的身体太重了。

“我不要飞了！”一只小鹳鸟说，同时钻进窠里去，“飞不到温暖的国度里去我也不在乎！”

“当冬天来了的时候，你想在这儿冻死吗？你想让那些小孩子来把你吊死，烧死，烤焦吗？我现在可要叫他们来啦！”

“哦，不要叫吧！”这只小鹳鸟说，同时像别的小鹳鸟一样，又跳到屋顶上来了。到第三天他们能够真正飞一点了，于是他们就以为他们可以在空中坐着，在空中休息了。他们试了一下，可是，砰！他们翻下来了，所以他们又得赶忙拍着翅膀。

安徒生一生热爱儿童，为儿童写作，倾听他们的心声。在安徒生的时代，他是一个出色地把握了儿童心理奥秘的伟大作家，所以，在他的童话中，淘气的小男孩宣称要用拖鞋做摇篮（《卖火柴的小女孩》），孩子们在一起吹牛皮比赛谁的爸爸更能干（《孩子们的闲话》），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为了不能看一眼哈巴狗的坟墓而伤心痛哭（《伤心事》），而赤身裸体游街的皇帝面前会冒出一个小孩子率真的声音：“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穿呀！”（《皇帝的新装》）……

还有口语气息浓郁的叙述语言，同样带有一种儿童口语式的单纯、天真、活泼和情境性。像《大克劳斯和小克劳斯》：“一个兵在路上开步走，一，二！一，二！”读者仿佛能够看见那个神气的士兵在路上大步走着的情景。《梦神》：“世界上没有谁能像奥列·路却埃那样，会讲那么多的故事——他才会讲呢！”小孩子特有的夸张语调中流露出天真的羡慕和渴望。《幸福的家庭》：“这个国家里最大的绿叶子，无疑要算是牛蒡的叶子了。你拿一片放在你的肚皮上，那么它就像一条围裙。如果你把它放在头上，那么雨天里它就可以当作一把伞用，因为它出奇的宽大。”这里的牛蒡叶子完全是从小孩子的眼睛里看到的。《玫瑰花精》：“别作声！花亭里还有两个人呢——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和一个美丽的少女。他们紧挨在一起坐着，他们希望永远不要分开。他们彼此相爱，比最好的孩子爱自己的爸爸妈妈还要强烈得多。”这里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对幼小孩童讲故事时所特有的那种亲切温柔的口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