渗透着野性和刚硬气质的童话——小泽正的《醒醒吧，虎五郎》

《现代儿童文学杰作选·Ⅱ》上，登载着小泽正的照片，他的上唇与下巴上留着浓密的胡须，威武、严肃，神情令人想起战国的武将。如果是读惯了温柔、甜蜜的幼儿童话的人，是绝难把照片上的小泽正与幼儿童话作家联系在一起的。然而，“人不可貌相”，正是这位从照片上看甚至令儿童生畏的人，创作出了极富于幼儿心性的幼儿童话，成为现代日本儿童文学不可多得的优秀幼儿童话作家。

小泽正1937年生于东京，1957年入学早稻田大学，并同时加入早稻田大学童话会。在早稻田大学童话会，他与前辈山元护久（儿童文学作家）等创办了同人杂志《菩》（“菩”取自小泽正等奉为经典的英国米尔思的童话名著《小熊温尼·菩》）。他们在这本同人杂志的封面印上了“幼儿童话研究杂志”字样，以期显示特色、引人注目。小泽正在《菩》上发表了《虎五郎的右獠牙》（后改题为《丢了獠牙以后》）、《箱子里》（1960）。大学毕业后，曾做过一年保育图画书的编辑工作，之后辞职。1965年，小泽正出版了以贪吃的虎崽为主人公的系列短篇童话集《醒醒吧，虎五郎》并获该年度的NHK儿童文学奖。这本童话集不仅塑造了迄今为止的幼儿童话所没有的富于行动力、生命力的自主的形象，而且还巧妙地捕捉住幼儿的感性和思维，从中表现自我丧失的危机和寻找自我的深刻主题。在现代日本儿童文学史上，《醒醒吧，虎五郎》给幼儿童话的创作带来一股新鲜的气息，拓展了儿童文学的新的可能性。在《醒醒吧，虎五郎》之后，小泽正接连不断地创作以拟人化的动物为主人公，富于幽默、寓意丰富的幼儿童话。

系列短篇童话集《醒醒吧，虎五郎》共收入7篇童话，它们是《一个变成两个》《丢了獠牙以后》《箱子里》《是蜂蜜还是蜜蜂》《当心鸵鸟蛋》《危险的香味》《醒醒吧，虎五郎》。

对儿童文学作品来讲，人物形象（包括拟人化形象）塑造得成功与否，是作品成败的关键之一。童话集《醒醒吧，虎五郎》的魅力首先在于塑造了生动、新鲜的虎五郎这一形象。在这一点上，不由使人想起以“国王”形象大获成功的寺村辉夫的系列童话《我是国王》。自称不擅长为作品中的人物取名字的小泽正为自己给虎崽起了“虎五郎”这个名字感到得意。日本人名中的五郎，也就是第五个儿子，而第五个儿子是得不到长辈分给的田地、财产的，只好离家流浪。“虎五郎”就是流浪汉式的人物。拟人化的虎五郎本质上是一个幼儿。但是他与一般童话中的生活在爸爸、妈妈、老师或其他大人的庇护下的幼儿形象不同，他独自一人，“每天盘腿坐在竹丛中叼着烟袋抽烟”，肚子饿了，只有自己想办法弄吃的。虽然在《丢了獠牙以后》里面写到了虎五郎也有妈妈，但是当虎五郎丢了獠牙后，虎妈妈便不再认他作儿子。也就是说，虎五郎必须自己独立去求得生计。虎五郎与温情童话中成人感伤下的幼儿形象截然不同，他必须以自己充满野性的生命力去与生活的险恶做单独的抗争。在他的身上，我们可以感到小泽正将幼儿与成人同等看待的目光。

小泽正在创作之初就怀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借鉴意识。但在借鉴过程中，又始终坚持作家的主体性。比如，他推崇英国班娜曼的幼儿童话《小黑孩桑布》。可是由于他生性喜欢猫，因而对与猫相似的虎变成黄油被人吃掉的情节怀有反感。因此，在《丢了獠牙以后》《箱子里》等童话中，小泽正反其道地写了虎吃人的故事。对这样的情节，如果离开作品单纯以道德观念来看待，不免大生疑义。但是如果结合这些充满民间童话氛围的作品以及作家所说的“童话总是推出被封闭的世界，揭示出束缚人类的种种规章制度”等话语，就可以发现“虎吃人”表现了作家的反秩序性格。在作品中，人总是作为卑劣的存在而出现，虎五郎则是站在卑劣的对立面上与之斗争。另外，由于具有民间童话氛围的作品只用“一口吞了下去”这样的民间童话式描写，所以，“虎吃人”并没有血腥的恐怖感。

童话集《醒醒吧，虎五郎》的魅力之二便是生动的趣味性。小泽正深知幼儿非常喜欢故事中的反复，因而他十分重视对可以说是由反复构成的民间故事的借鉴。《丢了獠牙以后》描写虎五郎去寻找自己丢失的獠牙，他见到一只鸡，可是鸡让他吃了非常难吃的蚯蚓后却让他去问猪。猪让他吃了非常难吃的烂土豆后让他去问山羊。山羊让他吃了枯草，告诉他樵夫的住处。在樵夫家里，樵夫的妻子让他喝了难喝得让人流泪的汤，结果在喝光了汤的碗里，虎五郎找到了自己的獠牙。他把獠牙安回到嘴里，又变成了威武的老虎，把樵夫和妻子、山羊、猪、鸡都一一吞到了肚子里。这篇童话不仅在反复手法的运用上，甚至在故事的内容上，都让人联想到日本民间童话《断舌雀》。

童话集《醒醒吧，虎五郎》生动的趣味性还表现在童话所讲述的故事的奇妙上。《当心鸵鸟蛋》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就在虎五郎饥饿难忍时，猎人给虎五郎送来一只蛋，说是早晨鸵鸟下在猎人家的，请虎五郎中午时做菜吃。虎五郎听到蛋里面有滴答滴答的声音，感到奇怪，猎人说这是因为鸵鸟下蛋前偷吃了他的闹钟。虎五郎觉得应该征得鸵鸟的同意才能吃这只蛋。便背着蛋去寻找鸵鸟。他上路后，突然发觉自己并不知道鸵鸟的家在哪里。猴子告诉他，鸵鸟住在遥远的南方的沙漠上。虎五郎泄气地坐到了地上，这时背上的蛋掉在地上向前滚去。虎五郎追赶那只蛋恰好来到了动物园，找到了笼子里的鸵鸟。可鸵鸟把正在孵着的鸵鸟蛋与那只蛋摆在一起，生气地说这怎么会是鸵鸟蛋呢！鸵鸟将一只蛋塞到虎五郎的怀里，把他推出了笼子。虎五郎只好小心地把蛋背回猎人家。猎人看到放在火炉边的那只蛋吃了一惊，急忙从抽屉里拿出闹钟。一看还有3分钟就到12点了，猎人吓得脸色铁青。虎五郎看见闹钟，知道猎人说了谎。猎人只好招认，这是一只定时炸弹，他想炸死碍手碍脚的虎五郎。就在这时，火炉边那只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猎人大叫一声，逃了出去。虎五郎绝望地闭紧了眼睛，可是，从裂开的蛋壳里爬出的是一只小鸵鸟。虎五郎知道是公园里的鸵鸟妈妈拿错了蛋，他叨起小鸵鸟，风一样快地跑到动物园，一把推开鸵鸟妈妈，捧起炸弹就啃咬起来。虎五郎刚刚吃光了炸弹，远处就响起了12点的钟声。鸵鸟妈妈为感谢虎五郎，为他做了许多好吃的东西。

《当心鸵鸟蛋》的出人意料而又险象迭生的故事充满了喜剧式的幽默。可以说《醒醒吧，虎五郎》中的故事个个都奇妙而又独特，显示了作家所具有的编造幼儿喜爱的故事的天才。

然而，这些故事不仅具有生动的趣味性，而且还具有深刻的寓意性。这深刻的寓意性构成了童话集《醒醒吧，虎五郎》艺术魅力的第三个方面。

正如许多日本的儿童文学研究者所指出的，《醒醒吧，虎五郎》中的童话都是以老虎就是老虎这一自我确认或曰自我同一性为主题。小泽正创作《丢了獠牙以后》的1960年，正如山中恒的《红毛小狗》（1960年）所显示的，是人们坚信民主主义阵营里团结得有如岩石般坚固的时期。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小泽正试图确认自我的意识表现了他超前的洞察目光。因为从60年代后半期开始至80年代，许多作品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进行了确认自我的努力。

小泽正在表现自我确认这一主题时，往往在作品中描写自我丧失的不安。《一个变成两个》写狐狸制造了一台把一个变成两个的机器，虎五郎就把自己变成了两个虎五郎，命令另一个虎五郎在自己午睡时去找来食物。可是那个虎五郎却发出同样的命令，弄得大家分不出哪个是真正的虎五郎。两个虎五郎争吵、扭打在一起，狐狸只好又做了一台两个变成一个的机器。变回成一个的虎五郎高兴地说：“还是只有一个虎五郎好啊！”在《醒醒吧，虎五郎》里，虎五郎看到在自己眼前沉睡的另一个自己（其实是从马戏团逃出来的老虎阿助）感到十分烦恼。《丢了獠牙以后》中失去獠牙的虎五郎也是屡遭不幸。儿童文学，其中特别是幼儿文学必须给予儿童以肯定人生的思想。深谙此道的小泽正尽管描写了自我丧失的不安过程，但故事最终又展露出自我复归的圆满结局，给儿童以生活的信心。

需要说明一点，小泽正以幼儿童话表现自我确认这一现代人所面临的深刻问题时，其寓意方式不是寓言式的，而是童话式的。其作品的主题含蓄而不直露，丰富而不单一。

现在再来看照片上蓄着胡须，神情威武、严肃的小泽正，我们又会相信“文如其人”这句话，《醒醒吧，虎五郎》中的那些透着野性、刚硬气的童话，果然与其作者的心神灵犀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