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为童话的《买手套》论
1.为什么强调是“童话”
《买手套》是新美南吉的代表作之一,它经常被研究者指出在故事情节和结构上存在着重大“缺陷”。例如——
因惧怕人类而畏缩不前的狐狸妈妈却让小狐狸去镇上,对我而言,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中略)作为童话中出场的母亲(若是反面角色的母亲姑且不谈)这难道称职吗?因为这一抹不掉的不可理解之处的存在,我难以无条件认同《买手套》。543 对于作为读者的孩子们而言,难以理解的是人实在是“可怕的东西”这句 话,如果“无论如何都动弹不了”,“没办法”的话,就不要“让小狐狸一个人去镇上”,因为不过是副手套而已,不买不就行了吗?自己本身“畏缩不前”,寸步难行的危险地方,为何让可爱的小狐狸“一个人去镇上”呢?说是“没办法”,为什么“没办法”呢?544 关于《买手套》,有个孩子说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他说:如果我是妈妈的话,我要把两只手都变成人手,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把一只手变成了人手。这句话在抓住这部作品不足之处的同时,也让我感到了这部作品不能让人饶有兴味地品读的不幸之处。这个孩子在此遇到障碍,是因为他没有读懂狐狸妈妈所念叨的“人真的是好的吗”这句话。545 当然,尽管儿童文学研究者从各自的角度指出了作品中的“缺陷”,但是,都没有否认《买手套》是一篇经典作品。也就是,借用西乡竹彦的话来说,“即便有瑕疵,玉石依然是玉石”546。不过,佐藤通雅则认为“对人类抱有恐怖心理的狐狸妈妈让孩子一个人去买手套,无论附以任何理由,这都是不自然且牵强附会的故事”,因此“把《买手套》作为代表作实在是问题不少”547。 关于《买手套》的魅力,佐藤通雅谈到,“在人与动物这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存在之间,用单纯来融合,却又无法完全融合,这种带有宿命的、伤感的、不可思议的魅力正在于此”548。并且,同上述“缺陷”论大体上持相同观点的上田信道认为,“《买手套》的现实性和魅力是由‘人真的是好的吗’这一问句来支持的”,而且他将“人真的是好的吗”解释为这是“对人类存在的终极疑问”549。 引用已经很多,将上述观点概括为,《买手套》在故事情节和结构上存在重大缺陷,但作品主题是具有“趣味性”的,恐怕是可以的吧。 在我看来,无论是名作还是经典,存在某种缺陷丝毫不足为奇,但《买手套》被指出的缺陷已不再是玉的瑕疵了。如果承认《买手套》是面向小学中低年级学生的童话,并且是吸引孩子们的经典作品,那么作品的故事必须有趣,而且母亲(非反面角色的狐狸妈妈)必须疼爱小狐狸并给他以安全感。但从被指出的“缺陷”来看,《买手套》在关键地方存在着致命伤,作为经典,难道不是已经丧失资格了吗?并且,上田信道先生所讲到的支撑作品本身的“对人类存在的终极疑问”这一主题,面向小学中低年级学生合适吗?换言之,为孩子们所喜爱的《买手套》的主题究竟是这样的吗?对于上述见解我不敢苟同。 首先从结论谈起,我认为,上述“缺陷”论和对主题的解释是错误的,而且产生这一错误的原因,就在于不是把《买手套》作为民间故事风格的童话来对待,而是以小说精神来考察的。我明知谁都认为《买手套》是童话,却还是在题目中强调“童话”,原因也正在于此。 2.为什么“只是一只手” 首先,我想就《买手套》是民间故事风格的童话这一问题,做一简单论述。 说《买手套》是民间故事风格的童话,理由有三点。一是作品具有空想性。这个故事并非在现实条件下产生,而是在狐狸与人自然交往这一空想条件下产生的,而且狐狸还会魔法。二是狐狸妈妈的预言均一一轻而易举地实现。在小狐狸去镇上之前,狐狸妈妈告诉他的“有很多人家”“门外挂着圆帽子招牌的房子”在镇上必定都有。小狐狸也一定会按照被告诉的那样,“咚咚敲门说晚上好”,而且人也一定像狐狸妈妈所说的那样,“开一点儿门”,小狐狸也一定伸出了狐狸妈妈说“不准伸出”的那只手。在民间故事风格的童话中,前面有了预言,后来却不实现的情形是不存在的。这也是民间故事特有的反复技法的一种。三是人物性格单纯。童话在人物描写方面,就是要放弃复杂的、现实存在的人物,而去描写单纯的性格。这些人物都不是拥有个性的人而是一种类型。个性在一般文艺中是必不可少的因素,但对于单纯的童话的儿童读者来说,复杂化了的性格是不易理解的。《买手套》中出现的人物有狐狸母子、人类母子、百姓、狐狸朋友、帽店老板,无论哪一个都是没有个性的类型。读一下结尾删除部分,便可明白:即使是看上去有点复杂的狐狸妈妈,也先是轻易地不相信人类,而后又轻易地悔过这样一种性格,虽然由于被删除,这一性格变得有些暧昧。 基于以上所述,可以认可《买手套》是一部民间故事风格的童话吧。如果像这样,将其作为童话来考察的话,那么它被指出的在故事情节和结构上的“缺陷”就非但不是缺陷,反倒可以说是优点。 例如“为什么只把一只手变成人手”?因为民间故事风格的童话中使用的魔法常常是有局限的。安徒生的《美人鱼》就是如此。海魔女的魔法并非任何时候都可以用,若把美人鱼变成了人,那就不能轻易再变回人鱼了。童话中魔法的局限对于故事情节的转换起着很大的作用。《买手套》中狐狸妈妈只把小狐狸的一只手变成了人手。正因为是一只,所以狐狸妈妈才警告小狐狸“绝不能伸出这只手”。前面已经提过,狐狸妈妈的预言全部一一实现。在童话中,警告等预告的话得以实现、禁止被打破之类的情况屡见不鲜。打破禁止才会产生波澜,故事情节才能得以展开。正因为小狐狸完全违背了警告,才获得了“人一点儿也不恐怖”这一对人类的信赖,而且,狐狸妈妈也因小狐狸的经历而开始悔过。也就是说“把一只手变成人手”是《买手套》主题展开的关键。如果“两只手都变成人手”,作品将会怎样,我们不得而知,总之,现在的《买手套》对孩子们而言是充满吸引力的,这是事实,并且我认为其魅力也主要在于“一只手”的设定与展开上。我深深佩服完全把握了童话精髓的儿童文学作家南吉的才华。对于“把一只手变成人手”,有的孩子是抱有疑问的,但我想,这样的孩子不会很多吧。我认为问题不在作品本身而在孩子。我想,这样的孩子也就是那些将现实的合理精神原封不动地拿来,而难以将童话中的不可思议的世界看作理所当然的事情的孩子吧。 3.为什么让小狐狸一个人去镇上 佐藤通雅问道:为什么狐狸妈妈自己“惧怕人类畏缩不前,却让小狐狸去了镇上”?这大概也是用现实的小说精神来看待《买手套》了吧。 我并不认为狐狸妈妈的这一举动不可理解。狐狸妈妈既然已经将小狐狸的手(虽然只是一只)变成了人手,并且教给了他很多,当然可以让小狐狸一个人去镇上。这在童话中是合情合理的。童话中的人物都很单纯,他们不像现实或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将事情考虑得很复杂,而是以童话中的逻辑去想问题做事情。也就是说,我已经把孩子的手变成了人手,虽然只是一只,但已经警告他“不能伸出”另一只,并且也具体详细地教给了他做法……这样一来就万无一失了——狐狸妈妈的性格就是如此简单。后来,狐狸妈妈曾担心地等待小狐狸的归来,但是事实上,童话《买手套》的结局注定了小狐狸是会平安归来的。小狐狸必须平安归来。让小狐狸一个人去镇上的不是狐狸妈妈,而是作家南吉。南吉让小狐狸一个人去镇上,是为了在作品中营造一种惊险,给读者孩子们以紧张感。而且其根本目的在于,通过小狐狸回到担心自己的狐狸妈妈身边这样一个可喜的大团圆,给孩子以“这样真是太好了”(人类一点儿也不恐怖)这一安心感。 西乡竹彦评论说—— 南吉一只手在寻找“天使”般的母亲形象的同时,另一只手也并非没有触及“恶魔”般的母亲形象。难道不能说,正是这一矛盾带来了童话中母亲形象的矛盾和分裂吗?550 在此,我想先指出,将《买手套》中的狐狸妈妈解释成天使与恶魔并存的矛盾的母亲形象的前提是错误的。 西乡的论文首先引用南吉小说《归乡》中的“母亲,你将幸福与不幸带到了父亲的家里,你右手拿着白花,左手拿着黑花而来”一语之后,又论述到—— 南吉的良师益友巽圣歌曾说:“这部作品是事实的罗列。”当然不能像他那样,就说成作品是“事实的罗列”,不过,至少如南吉自身所言,他幼时是“神经敏感、感受性强的孩子”,对这样的他来说,母亲是同时带来“幸与不幸”的一种存在吧。551 在写作论文的当时,西乡把巽圣歌所造出的南吉的“虚像”,以及把由神经敏感的南吉所造出的继母信的“虚像”,原封不动拿来当成继母本人是否妥当姑且不论,我只想指出西乡将南吉的继母观和母亲观等同对待是错误的。 从南吉敏感的性格推断,可以说,对他而言,继母和生母是完全不同的。不仅仅是南吉,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即使是体贴入微的继母,她的爱和生母也是不同的。只是对南吉而言更加不同而已。南吉的母亲是他所歌唱的那个永远的母亲—— 母亲,你的身影 就这样,在春日的正午 当我倚门眺望街头时 推着婴儿车而来 又忽而远去 ——同春风而来 随春风而去 (《春风——母亲去世20周年哥哥亦幼年夭折》) 在南吉的内心深处,他无疑拒绝将继母信当作母亲。因此,我断言,在塑造《买手套》中的狐狸妈妈时,南吉绝对不会取材于继母信。 可以说,在明知“非常恐怖”,因此自己“无论如何也动弹不了”,却让“孩子一个人去镇上”这一母亲形象上,作者所谓的“恶魔”般的这一侧面,超越了作者的意图,无意中反映了出来。552 在我看来,西乡的这一说法犯了双重错误。他没有正确理解作为童话的《买手套》,也没有准确把握南吉面对母亲形象时的心境。 至此,我一直在强调《买手套》是民间故事风格的童话。这部作品归根结底是南吉所创作的,因此它理所当然要体现南吉的个性。刚才我也说到西乡先生所理解的南吉的母亲观是错误的,不过,南吉的母亲观也确实反映在了作品故事情节的构成及描写上。 我认为,夜晚的人类母子的关系使小狐狸对于人的信赖更加坚定这一情节设定,以及“多么温柔,多么美好,多么优雅的声音啊”这些语言表现,是出自四岁丧母,八岁过着忍受夜晚“无处排遣之寂寞”的养子生活,没有充分享受母爱的南吉对于母亲的依恋之情和对母爱的渴望。当南吉写下“听了这些,小狐狸突然想妈妈了,蹦蹦跳跳朝着妈妈等待的地方而跑去”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呢?那个“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夜”(虽然《买手套》的写作时间存在疑问,但是在冬天的夜晚应该无误),也就是“寒冷的冬天从北方”“到来”的那个夜晚,南吉是通过创作这个洋溢着母爱的、美好温暖的童话世界,慰藉了自己失去母亲的孤独和寂寞吧。 上田信道论述说—— 对于母爱用相当夸张的表现形式来描写,这是十分引人注目的。但是,这让人产生疑问:母爱必须这样特别夸张地来表达吗?母子关系有那样见外吗?南吉与继母的关系即便在此不特别提出,作品中对母爱的表现越是夸张,越不能不让人觉得别扭。553 上田信道的这一观点,大概也是没有把南吉对母亲的那份特别的心境放在研究意识之中吧。 4.所谓“人”是怎样的人 《买手套》结尾处狐狸妈妈念叨的“人真的是善良的吗”所蕴含的意味是阐释这篇作品主题的关键所在。 首先,狐狸妈妈所说的“人真的是善良的吗”中的“人”是指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是狐狸妈妈的自问,因此这里的“人”是狐狸妈妈见过的听到过的人,也就不是现实中的普遍的人,而是只限于出现在《买手套》中的人。 那么,南吉在作品中所创作出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首先,出场人物有追赶狐狸朋友的“农民”、卖给小狐狸手套的“帽店老板”及被小狐狸听到他们谈话的母子。其中,“农民”是狐狸妈妈亲身经历过的人,“帽店老板”和母子是小狐狸亲身经历过的人。狐狸妈妈经历过的人“很可怕”,小狐狸经历过的人“一点儿也不可怕”。可见,狐狸妈妈和小狐狸的人类观是多么的不同。那么,哪一个是正确的呢? 对此,上田信道说道—— 客观来看,我们不得不说,小狐狸的判断是从其肤浅的经验而做出的轻率判断,而狐狸妈妈的疑问才是正视了现实。554 但是,若不去客观地正视现实,而是客观地看待作品的话,那么,我认为小狐狸的判断比狐狸妈妈的判断更具说服力。因为,“农民”是在“狐狸朋友要偷某家家鸭”时而追赶那只狐狸的,并不能称其为做坏事。相反,尽管“帽店老板”知道对方是狐狸,并且也怀疑小狐狸“肯定拿树叶来买”,但也没有依据先入为主的观念来捉小狐狸,而是在确认“是真钱”后,“拿出小孩戴的毛线手套放在小狐狸手上,让他拿好”这件事,还有人类妈妈对孩子的爱以及人类母子对狐狸母子的善意,等等,都证明人是善良的,至少“一点儿也不可怕”。 上田信道对帽店老板的善意是这样解释的—— 作品中帽店老板的“善意”归根到底是在小狐狸付了真钱这一前提下成立的,而不是心心相连而成立的。555 我也十分重视小狐狸拿出的不是“树叶”而是“当当发出好听声音”的真正的白铜板这一点。但是,与上田信道看法不同的是,我认为这个真正的白铜板,在作品中不单单是作为买卖媒介的钱,而是狐狸与人“作为属于不同生存空间的灵魂的共鸣”的一个原点,也就是“诚意”的一种象征。而且,我认为南吉在将真正的白铜板与狐狸朋友偷盗这种没有“诚意”的行为做对比。在我看来,这种“诚意”在南吉的其他童话代表作《狐狸阿权》《拴牛的山茶花树》《花树村和小偷们》中,也是在始终追求的。 退一步来说,假如帽店老板像上田信道所说的那样,是“从商品交换的角度出发”“无论对方是谁,只要付了公道的价钱,就无妨”,那也不是可怕的坏人啊。但是,作品中的“帽店老板”看上去果真是这样的人吗?从“帽店老板”不是递给小狐狸,而是“放在小狐狸手上,让他拿好”这一动作以及小狐狸对狐狸妈妈说“给了我这样一副暖和的好手套”,并把戴着手套的双手啪啪拍给妈妈看这一言语行为来看,我感觉“帽店老板”是善良的人。南吉在写有关“帽店老板”的内容时,是否有意识姑且不论,但的确是使用了支持“帽店老板”的语言。虽然小狐狸涉世不深,但其感觉却绝不迟钝,不,莫如说比作为大人的狐狸妈妈更为敏锐。 如此不去客观看待现实而是客观地看待作品,我认为狐狸妈妈所说的“人真的是善良的吗”中的“人”,与好坏相比,倒更是足以信赖的“一点儿也不可怕”的存在。而且,我认为,《买手套》的主题是,只要以“诚意”相待,狐狸与人可以产生“属于不同生存空间的灵魂的共鸣”。 5.“人真的是善良的吗”这一问句的含义 我将狐狸妈妈所说的“人真的是善良的吗”中的“人”解释成“一点儿也不可怕”的足以信赖的存在,但讲这句话的狐狸妈妈本人最终认为“人”是怎样的呢?接下来我想就“人真的是善良的吗”的含义做一下阐释。 再来客观地看一下作品。使狐狸妈妈产生“人是可怕的东西”这一人类观的是狐狸朋友被农民狠狠地追赶,仓皇逃命这一事件。在此,重要的是狐狸妈妈认为“人是可怕的东西”的同时,从一开始就承认狐狸朋友也是坏的这一事实。因为作品中也清楚地写道,“我劝他别干,他不听”。为什么狐狸朋友做了坏事,而狐狸妈妈却对人产生了不信任感呢?这是因为她不了解其他的人。因此,当她听了小狐狸的经历时,马上“小声念叨:‘人真的是善良的吗?人真的善良的话,那企图骗人的我真是犯了天大的过错’,并用清澈的眼睛仰望神灵所在的星空”,开始反省悔改。这是童话般特有的或者是孩子特有的单纯的逻辑。 众所周知,刚才的引用是南吉的初稿。后来,南吉推敲、润色时才改成“人真的是善良的吗?人真的是善良的吗?”但是,我认为从故事情节来看,初稿不仅非常自然,而且道出了南吉的本意。 那么,南吉又是根据什么想法,对结尾处进行润色与删削的呢?这一润色与删削又为作品带来了什么样的结果呢?关于结尾处的润色与删削的动机,南吉自身并没有提过,因此只能推测。滑川道夫先生解释为“南吉反省如若那样写就写过头了,因而以狐狸妈妈的疑问来结束”556。虽对“以疑问来结束”稍有不满,但我很赞成滑川道夫先生的“反省写过头”的解释,也就是说,这一润色与删削是南吉为留有余韵而采取的做法。 这是原因之一,我认为还有其二。狐狸妈妈反省“人真的善良的话,那企图骗人的我真是犯了天大的过错”,但我认为她把小狐狸一只手变成人手,乍看上去是要骗人,但只要让小狐狸带着真的白铜板去了,那么这一行为就难以称其为是欺骗,尤其是“天大的过错”。狐狸妈妈的反省有些牵强。从“犯了天大的过错”这一没有必要的反省以及仅仅因为要行窃的狐狸朋友被百姓追赶这一件事就相信“人是非常可怕的”这一点来看,狐狸妈妈似乎在某一点上与神经质和郁闷的南吉有着相似之处。 最近,保坂重政考证《买手套》结尾处的删削是南吉晚年的1942年前后所做557。至少可以说是南吉当了安城女子高中的教师才做的删削的可能性很大。安城女子高中时代是南吉在生活上和精神上都安定和有余裕的时代。我想这种精神上的安定来自于“身在‘乡间’,身为‘东京人’的自身的‘教养’被认可”而为“南吉带来了对儿童文学坚定的自信”558。可能与先前相比内心有余裕的南吉再次推敲《买手套》时,意识到了刚才提到的狐狸妈妈反省的牵强。 如此解释,当然结论也就是润色与删削为作品带来了余韵。与此持不同观点的上田信道认为初稿的结尾把狐狸妈妈认为“人是可怕的动物”这一认识完全改变,而得到了人是善良的值得信赖的这一认识,于是就有了处于不同立场的存在可以相互理解这样一个乐天的结尾559。对此我基本上赞成。他接着又谈到,比较两个结尾,“初稿中体现出的对人的全面信任在定稿中却被置换成了人是否值得信赖这一对人的终极怀疑”560。对此解释我有疑义。据上田信道的说法,对《买手套》最后狐狸妈妈70余字的念叨所做的删削和“人真的是善良的吗”这一问句的添加,使得作品主题完全改变且变成其对立面。但是,文学创作不会是如此简单的工作。作品主题是由文学形象来支撑的,因此一旦《买手套》形成了乐天的主题,那么,只要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等没有发生重大改变,那么主题也是不可能逆转的。 当然,并非说这一润色与删削是不重要的。刚才也提到了南吉是为留有余韵而做润色、删削的。其实,作品在留有余韵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模糊性。但是,即便如此,作品主题从根本上依然没变。“人真的是善良的吗”这一问句是包含着狐狸妈妈对自己不信任人类的反省和要改变“人是可怕的”这一认识的。如果没有这些内涵,又怎能说是余韵呢?狐狸妈妈清楚说到的改变对人类不信任的话被删除了。尽管如此,对保留下来的“人真的是善良的吗”这一问句的回答方向是不变的。决定回答方向的不是最后删掉的狐狸妈妈的小声念叨,而是至此的整个故事的艺术形象。 南吉做过推敲的不仅仅是作品结尾。此外还有被当作问题指出的修改,即“村子”都改成了“镇子”,故事的舞台由村庄变成了城镇。对此修改应如何解释呢? 保坂重政这样讲到—— 初稿与修改后的文本相比,作品本身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从简单的童话基调一转,变成了包含对人类存在的怀疑这样一个充满紧张感的结尾。而且,难道不是在做此联系时,南吉才将作品的舞台由“村庄”变成“镇子”的吗?因为,在自然产生的民间故事风格的童话世界里,“村子”中,被狐狸妈妈怀疑“人真的是善良的吗”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561 并且,作为论据,保坂重政又引用了南吉的作品。“在只有农民居住的村子,可以真正地享受平和的金色的暮色”(《和太郎与牛》),“那样的话,村子必须是心地善良的人居住的”(《花树村和小偷们》)。 从上述南吉作品中可以看出,对南吉来说“农民”和“村子”是一体的。如果南吉像保坂重政所言一样,因为村子住的是心地善良的农民,而将“村子”改为“镇子”的话,那么这确实是把“人真的是善良的吗”这一疑问当作“对人类存在的怀疑”这一观点的有力证据之一。但在定稿中,南吉不是又把追赶狐狸朋友而使狐狸妈妈对人产生不信任感的人称作了“农民”吗? 我实际查对了南吉的初稿和誊写稿(均为手稿),发现南吉在誊写稿之后,又再次推敲“要偷某农民家的鸭子时,被农民发现而被狠狠追赶”那部分时,把“某农民家”中的“农民”删除,而把紧跟其后的“被农民发现”中的“农民”原样保留下来了。因此,我认为依然把追赶狐狸朋友的人称为“农民”是笔下疏漏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将“某农民家”改成“某家”,将“被农民发现”原样保留,又将“村子”改为“镇子”,这些修改是誊写稿之后所做的修改,是显而易见的。 据《校订新美南吉全集》中《买手套》的《解题》记载,南吉对于誊写稿的修改是从1938年8月到1939年5月这一时期。这样可以推定初稿的再度修改是在其晚年当安城女子高中教师时所为。这一时代的南吉依然把带给狐狸妈妈对人类不信任感的人称为“农民”,因此,我无论如何也难以认同保坂重政所讲的南吉将“村子”改为“镇子”,是因为“在‘村子’里,被狐狸妈妈怀疑‘人真的是善良的吗’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相反,我倒是觉得,保坂重政所说的,“作为挂着‘圆帽招牌’的地方,或者作为给孩子哼唱着舒伯特的摇篮曲的母亲所住的地方,‘镇子’比‘村子’更合适”这一说法是有道理的。 写下“在只有农民居住的村子,可以真正地享受平和的金色的暮色”的晚年的南吉依然把追赶狐狸朋友的人称作“农民”,难道不正是证明南吉自身并没有打算将狐狸妈妈的“人真的是善良的吗”这一问句作为对人类的怀疑的一个证据吗? 我实在难以从南吉所创造的《买手套》的美好、温馨、安全的童话世界中感觉出狐狸妈妈的“人真的是善良的吗”这一问句是对人类的怀疑。 小狐狸拿到了暖和的手套并懂得了人类母子的心情,又平安回到自己想念的狐狸妈妈的身边以后,南吉做了这样的自然景色描写:“两只狐狸朝森林走去。月亮露出来了,狐狸的毛皮闪着银光,留下的脚印窝里盛着天蓝色的影子。”狐狸母子出来时,“漆黑漆黑的夜”铺开的“包袱一样的影子”,变成了“月亮露出来了,狐狸的毛皮闪着银光,留下的脚印窝里盛着天蓝色的影子”。我认为有必要注意这前后的对照描写。这些景色映在狐狸母子的眼中,更浮上了南吉的心头。南吉在结尾处为何描写了这么美丽、明亮的景色呢?当时,在南吉心中有着喜悦和感动吧。至少心境不是灰暗的。这种心境又怎么能与怀疑人类的心境有联系呢? 在创作《买手套》时,南吉如愿考入东京外语学校英语部,并且在《赤鸟》上发表了《狐狸阿权》《野狗》以及众多的童谣,他一定看到人生的前途是光明的。吟唱着“那时/太好了/那时的一切/都太好了”(诗歌《信》)的南吉将童话《买手套》作为歌颂对人类信赖的乐天作品难道如此不可思议吗?在即便死这一黑影遮罩眼前的晚年,南吉依然创作了一连串乐天的民间故事风格的童话、故事,对于他的心灵的坚强我时常感动不已。我认为,平静地迎接死的到来的南吉与再苦再难也不沮丧的童话精神,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正因为如此,南吉才在他短暂而苦难的生命历程里,让民间故事风格的童话开出了绚烂的花朵,并且更以民间故事风格的童话而非少年小说,奠定了他在日本儿童文学史上经典作家的地位。 漆黑漆黑的夜,如同包袱一样伸展开黑影,包裹着原野和森林,可是,由于雪是那么洁白,无论黑夜怎么包裹,雪还是白白地浮现了出来。562 我感到,《买手套》中这一节自然描写,象征着新美南吉的生涯和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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