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意志孕育的友情则要纯洁得多。我在这方面有深刻的体会，尽管我曾拥有世界上最好最宽厚的父亲，在兄弟情谊方面也堪称模范，但这些仍不能取代我自由意志孕育的友谊。我是一个很注重交友的人，认为这比什么都重要，也许这是出于我的本性。

亚里士多德说，优秀的立法者关心友谊胜过公正。至善至美的友谊仅存于我同拉博埃西之间，因为友谊形形色色，一般是靠欲望、利益、公众需要或个人需要来建立与保持的。

友谊自古以来就有四种：血缘的友谊、社交的友谊、礼节的友谊以及男女情爱的友谊。无论它们是单独的友谊还是群体的友谊，都不是我所谈的真正友谊。yipindushu.com

子女对长辈，更多的是尊敬。友谊是需要平等交流的，而父子之间就缺乏平等，当然不可能有什么交流。友谊还有可能损害父子间的关系。父亲不会把内心的秘密袒露给孩子，生怕孩子觉得父亲过于随便而使自己有失尊严。孩子也不可能向父亲提意见，指出父亲的错误，而这却是友谊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其实，兄弟倒是一个美好而富有爱意的词，我与拉博埃西间的情谊就是兄弟之情。然而财产的合并与分配会出现矛盾，如一个人的富裕导致另一个人的贫困，这将极大地削弱与疏远兄弟之情。兄弟们在同一条小道与同一个行列中谋取利益，自然会经常发生抵触情绪。

为什么那种蕴藏着真正友谊的关系会存在于兄弟之间呢?父子性格可能会有天壤之别，兄弟也是这样的。这是我儿子，他凶狠残忍，那是我父亲，他却是个傻瓜。越是让自然法则与义务强加于我们的友谊，我们的自由意志便越少。

自由意志孕育的友情则要纯洁得多。我在这方面有深刻的体会，尽管我曾拥有世界上最好最宽厚的父亲，在兄弟情谊方面也堪称模范，但这些仍不能取代我自由意志孕育的友谊。

如果拿同女性的爱情和友谊作比较，尽管爱情出自我们的选择，它也不会占据友谊的位置。爱情之火更活跃、更激烈、更火热，但爱情是朝秦暮楚、变化多端的。它狂热激烈、忽高忽低、时热时冷，把我们系于一发之上。友谊则是一种普遍的热情，它平稳冷静，经久不变，它高雅愉悦，决不让人感到难过与痛苦。爱情是一种疯狂的欲望，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要追求。好比猎人捕猎野兔，不管严寒还是酷暑，不管是崇山还是低谷，他们只想捕获逃跑的猎物，一旦抓获就不再珍惜。

【米歇尔·德·蒙田】

友谊一旦进入爱情的阶段，即进入情投意合的阶段，便会衰退、消逝。爱情以身体的愉悦为目的，一旦享有，就不复存在了。相反，友谊越让人向往，就越为人所用。

友谊在获得之后才会得到升华、增强与发展，因为它是精神上的，使人的心灵也能够随之净化。

友谊坚持走自己的路，它在天空翱翔，高贵矜持，傲然注视着在它下面顽固走着自己道路的爱情。

婚姻是一场交易，这场交易通常是为了其他目的才进行的。除此之外，它还要理顺许许多多不相干的复杂关系，因为它们足以引起关系破裂和扰乱强烈的感情。

而友谊只和自身有关，并不涉及其他交易。女性不会满足于这种神圣的关系，她们的意志不够坚强，一般忍受不了这种长久束缚人的亲密关系，她们不但要求灵魂能够相互完全拥有，而且肉体也参与了这种结合，使男人也要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可以肯定，友谊会因此而变得更充分、更完美。

古代各哲学派系都一致认为，女性是被排斥在友谊之外的。希腊人有一种淫乱的爱情被我们的习俗所唾弃。那种爱情不符合我们所要求的完美相称的结合。因为他们习惯上情人间的年龄与地位必定相差悬殊，这种友谊式的爱情究竟为何物?为何人们不爱轻佻的年轻人，也不爱漂亮的老人?他们说，维纳斯之子在情人心里激起的对青春美少年的初次迷恋，仅仅是以身体的假象和漂亮的外表为基础的，他们允许这种迷恋狂热肆无忌惮地发展，就像毫无节制的欲望可能产生的那样。对美少年的初次迷恋是不可能以精神为基础的，精神恋爱只不过正在诞生中，还没有显示出来。

如果一个心灵卑下的人爱上了一个美少年，那他追逐的手段就是财富、礼物、官位和一些廉价商品，这恰恰是柏拉图哲学家们深恶痛绝的。如果一个人心灵高尚，他采用的手段也往往是高尚的，如：教人哲学，教人信仰宗教，遵守法律，献身于国家。这些都是勇敢、审慎、公正的重要因素。

求爱者要尽可能地做到高贵优雅，这样将容易被接受，尤其是如果他的身躯早已失去风采，只有通过这种精神交往来建立更牢固更持久的关系。追求有了结果，被爱者便希望通过心灵美来构筑一种精神的东西。被爱者作决定时，首先看重的是心灵美，其次才是躯体美，这和求爱者的标准正好相反。

柏拉图派认为，精神结出的硕果，于公于私都有好处，而且这种精神的一致，是国家的力量之源，是公正与自由的主要维护者。

爱情是人们想要获得友谊的尝试。当有人以漂亮的外表吸引我们时，我们就想获得他的友谊。对友谊的描述，我将更为公正：人只有性格与年龄变得成熟与稳健时，才能对友谊作出完整的判断。

人们通常所说的朋友之间的友谊，是指心灵相通的、机遇相连接的频繁交往与亲密关系。在我所谓的友谊中，不仅要心灵相互交融，还要交融到天衣无缝。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喜爱他，我只好这样说：因为他，也因为我。

好像是命运的力量在促成我同拉博埃西的友谊。没有谋面时，听到别人谈论对方，我们就超越常理地相互产生好感，并开始相互寻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某次市政重大节日上，我们相遇了，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呀。从此，再也无人比我们更亲近了。拉博埃西用拉丁语写了一首出色的讽刺诗，后来发表了。在诗中，他对我们的友谊能如此神速地臻于完美的原因作了解释。

【米歇尔·德·蒙田】

我们相识时都已是成年人了，他比我大几岁，我们的友谊起步较晚，已来日无多，因此就不能拖拖拉拉、按部就班、浪费时间，像一般人那样小心谨慎，要经过长期的接触。我们友谊是所有因素综合而成的一种难以言表的东西。

它吸引了我的全部意志，使我的意志融入拉博埃西的意志中。同时也吸引了拉博埃西的全部意志，使他的意志融入我的意志中，彼此如鱼得水，心心相印。我所说的融入是真切的，我们不再拥有任何自己的东西，彼此不分你我。

不能把平常的友谊同我所说的友谊混淆起来。我跟大家一样，也经历过那种一般的友谊，而且是最典型的。我劝大家不要混淆规则，对于普通友谊，走路时要紧握缰绳，如履薄冰，需要小心谨慎，才能防止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破裂。 “爱他时就得想到有一天会恨他，恨他时得想到有一天会爱他。”

奇隆的这一箴言，就我所说的那种崇高友谊而言，是极其可恶的，但对于普通平常的友谊，却是一帖良药。

获益与效劳能够养育一般的友谊，可对于至高无上的友谊来说，这些是不值得一提的，因为我们的心灵已是水乳交融。必要时，我也会向朋友求助，但不论斯多葛派怎样说，我们之间的友谊也不会因此加深，我也不会因求助成功而觉得快乐。

正因为这样，朋友的结合才是真正完美的结合。他们再也感觉不到义务的存在，对那些会引起争执与分歧的字眼，如利益、义务、感激、请求和感谢等，他们特别憎恨，并驱逐它们。

他们之间的一切愿望、思想、看法、财产、女人、孩子、荣誉与生命——都是共同拥有的，他们步调一致，按照亚里士多德的正确定义，是两个躯体共同拥有一个灵魂，因而他们不可能把任何东西借给或赠予对方。

为使婚姻同这一神圣的友谊有些许假想的相似，立法者们禁止丈夫与妻子之间订立赠予证书，想以此推断，一切都属于夫妻双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分开。

在我讲述的友谊中，如果一方能够给予另一方利益，那么接受利益的一方就是给予了朋友恩惠。因为双方都想为对方做好事，这愿望比做任何事更强烈。提供做好事机会的人就成了宽宏大量者，同意朋友对他做最想做的事，便是给予了朋友恩惠。

哲学家第欧根尼缺钱时，不是向朋友要钱，而是向他们讨还钱。为了证明其中的道理，我要讲一个颇为奇特的古代故事。

科林斯人欧达米达斯有两位朋友——卡里塞努斯与阿雷特斯，前者是西锡安人，后者为科林斯人。欧达米达斯死时十分贫困，而他的两位朋友却非常富有，他就这样立下遗嘱： “我把为我母亲养老送终的责任遗赠给阿雷特斯，把为我女儿操办婚事的责任遗赠给卡里塞努斯，让他尽其所能为我女儿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他们中如有一位先行去世，活着的那位应接替他的职责。”

率先见到这份遗嘱的人觉得这很不可理喻，而他的继承人得知后，却欣然接受。那位卡里塞努斯几天后就随之去世，他的职责便由阿雷特斯接替。阿雷特斯尽心赡养朋友的母亲，并把他的五塔兰财产的一半给自己的独生女儿做嫁妆，另一半给欧达米达斯的女儿做陪嫁，并在同一天为她们举办了婚礼。

【米歇尔·德·蒙田】

这个事例只有一点欠缺，那就是朋友的数量多了点儿。

我所讲的那种完美的友谊，是不可分割的，双方都把自己的一切给了对方，不再有任何东西可以分给其他人了。遗憾的是自己不能变成两个、三个、四个，没有好几个灵魂来全部献给他的朋友。

普通的友谊是可以和几个人分享的：你可以喜爱这个人迷人的相貌、那个人的性格随和或慷慨大方，也可以欣赏另一个人慈父般的心肠或兄弟似的情谊。然而我所论述的友谊绝对领导和掌握着我们的灵魂，这是不可能和他人分享的。

如果有两个人同时要你帮忙，你去帮哪一个呢?如他们要求你做的事南辕北辙，你将谁放在先，将谁放在后?如其中一个向你说了个秘密，另一个却一定要知道，你又怎么摆脱困境?如果你的友谊是根本的，那就免去了所有义务。

我发誓保守的秘密，就能够不违背誓言，不会泄密于其他人，除了我自己。

把一个人一分为二，已是很大的奇迹了，如果说要一分为三，那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如果有相同的爱，那就不再是独一无二了。有人假设，把同等的爱给予两位朋友，他们也会像我爱他们那样互敬互爱，还像我爱他们那样爱我。如此假设，把唯一的与特有的东西成倍增加，就变成了社团。

下面这个故事与我所述的友谊非常相似。

欧达米达斯在需要时让他的朋友为他效劳，作为赋予朋友的深情厚谊，他让他们继承的遗产是他的慷慨，也就是拿他们为他效劳的方法交给了他们。无疑，友谊在他手里所展现的力量要比阿雷特斯在同样处境下所展现的更强大。总之，这是未尝过友谊滋味的人难以想象的。

我欣赏一个年轻士兵的话。那位士兵的马在比赛中获得大奖，居鲁土问他那匹马想卖多少钱，是否愿意用它来换取一个王国，士兵说：“不，陛下，可是我愿意用它来换一个朋友，如果能找到一个值得我交往的人。”

说得多好呀，在生活中找一些普通人交往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我们指的交往，需要敞开心扉，毫无保留。一切动机也因此要明明白白，确实可靠。

在只有一端维系的友谊与利益兼有的关系中，只须防止这一端不出问题就行了。我不可能为我的医生与律师信仰何种宗教而操心，这个问题和朋友给我的帮助毫无联系。仆佣与我的关系也同样是这样的。我不打听仆人有无廉耻心，而是关心他是否勤快；我不担心赶骡人的爱玩乐，而担心他是个傻瓜；我不怕厨师爱讲粗话，而怕他过于蠢笨。我不想对人说应该做什么，管这份闲事的人太多了，我只想告诉人我是怎么做的。在餐桌上，我喜欢不拘小节，说说笑笑；在床上，我喜欢美丽甚于善良；在社交场合，我喜欢有能耐的人。

阿格西劳斯二世同他的孩子们玩骑棍子游戏时被人碰见，他请求那人在成为父亲以前不要对此事妄加评论，他认为那人只有在心存爱恋的时候，才能够对此进行公正评价。我也希望同品尝过友谊的人交谈一下。

这样的友谊和世俗的做法是有很大差别的，它寥若晨星，我并不指望能找到一个公正的仲裁者。关于这点，古人的书本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思考的余地，可比起我的感觉来，它们却显得苍白无力。在这一方面。事实胜过雄辩：对于思想健康者来说，一个让人快乐的朋友可以超过一切。古人米南德说，只要能邂逅朋友的影子，那就会使人感到幸福。

【米歇尔·德·蒙田】

幸运的是我的生活快乐舒适，除了失去一位挚友让我感到怆然以外，我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因为我满足于自然与原始的需要，从不去寻求其他需要。

如果将我的一生和在那位朋友陪伴下度过的愉快几年相比较，前者不过是一团迷雾，是昏暗而无聊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