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随时准备且能做到的两件事是:防患于未然和豁达大度。前者使人免受损失和伤害,后者使人避开冲突。
一个必须生活在他人之中的人,绝不能抛弃任何在自然秩序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其他人——尽管他们也许邪恶、粗鄙或荒唐可笑,也应把他们作为既定的事实接受下来。既定,就是说它是一种内在本性的必然结果。如果一个人身处逆境,他应牢牢记住摩菲斯特的话: “世界上总有傻瓜和恶棍,如果他们中的一人另行其事,那他无疑是犯下了弥天大罪,对被他抛弃的人发起生死挑战。”
任何人都不能改变自己独特的个性,就像他的道德品格、理智才能、性情或体格。如果我们谴责他,把他说得一无是处,那么,除把亚瑟·叔本华我们卷入一场拼死冲突外别无选择。事实上,我们使他陷入了这样一种境地,即他只有改变自己,重新做人,才有生存的权利。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的本性可以决定他的一切。yipindushu.com
你必须允许他人拥有按其特性生存的权利。你应做出的全部努力是顺其自然、恰如其分地利用他的特性,而不应希望其本性有任何改变,或随意谴责他,这就是“待人宽容如待己”的真实含义。这是一项难度和正确度成正比的任务,那些避免与同类交往甚密的人才是幸福的。
可以通过对非生物施以耐心的方法而学会容忍别人,根据某种机械的或普遍的必然力,使这种忍耐顽强地阻止行为放肆,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宽容方式。这样获得的宽容大概也适用于与我们交往的人,我们要使自己习惯把他们的对抗看作他们本性的必然结果。他们赖以反对我们的就是支配非生物的不可抗拒的必然性对立法则。如果我们对此感到愤慨,就会像为一块挡住去路的石头生气的人一样愚蠢可笑。与人交往最明智的办法是利用我们无法改变其本性的人。
一个人只要与另一个人谈话,哪怕是非常琐碎的话题,也能感觉到双方在智力、气质上的差异或相似。当两个本性迥然不同的人谈话时,其中一个人所说的几乎每件事都会在不同程度上惹恼另一个人,就算谈话转向最怪诞的话题或双方均无任何兴趣的话题,在大多数情况下仍会导致不快。而本性相近的人却会感到彼此间的默契,如果他们的脾气相同,他们之间的交往就会和谐一致。
这表明了普通大众喜爱交际的原因和普通大众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称心如意的伙伴的原因。唉!这些善良、可爱、勇敢的人,这正是他们与那些非凡人物的差异,后者越是非同寻常,越是不爱交际。如果他们在孤独中偶然遇到一个本性中有某种能够引起共鸣之物的人,且这种心灵的共鸣不是转瞬即逝的,他们就会获得极大的喜悦,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程度是相互作用的。伟大人物像雄鹰那样总喜欢把栖巢孤零零地筑在高处,这使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气质相近的人能够迅速地一拍即合,仿佛他们都为对方的魅力所吸引。当然,普通大众由于经验和智力的低下会有更多的机会碰到这种情况,那些生活富裕、性格怪僻的人却很少碰到这种情况。
例如,一大群人为了同一目的而组成一个团体,如果他们中间有两个恶棍,这两个恶棍很快就会彼此认出对方,仿佛都戴有某种相似的标记,他们立刻会聚在一起密谋不法行为或反叛行动。同样,如果在一大群才智超群的人中有两个傻瓜,这两个傻瓜也会同病相怜,暗自庆幸自己找到了知音。这样两个人彼此一眼相中,很快成为知已。他们笑容可掬、欢呼雀跃地扑向对方并互相致意,仿佛他们是多年的朋友。显而易见他们信奉佛教的轮回说:他们前世的生存形态具有相似性。
一般来说,人们彼此间是协调一致的,但他们仍互相保持距离;或在某些偶然的情况下,产生一种冲突。这源于心境的差异,我们很难发现精神状态完全一致的两个人,这与他们的生活条件、地位、环境、健康及此时此刻的思绪等不同有关。这种种差异使那些性情十分相近的人也会不和谐。调整情绪就像把温度调到一种常温,以消除不和谐。这是一种要求人达到高层文化的工作。情绪的均衡是产生稳固友谊的条件,这一条件是由情绪波及的交往伙伴来调整的。当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并伴随着某种客观的令人感兴趣的事,比方说,一种共同的危险或期望、某件重大新闻、一次奇观、一场比赛、一段乐曲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你就会发现,它们会引起大家思想的共鸣,并使每个人都流露出一种真实的好奇心,同时产生一种普遍的愉悦感,因亚瑟·叔本华为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东西能压抑私下或个人的兴趣,从而使他们的情绪协调一致。
如果没有这种客观的事物,那么总会有某种主观的东西,如共饮葡萄酒能引发友好的感情,品茶和喝咖啡也常有这样的作用。
冲突作为情绪差异的结果,这样轻而易举地浸入社会交往中,在一定程度上也解释了为什么记忆总是理想化甚至是神圣化的。记忆就像一只模糊的照相机镜头,它把一切都收入镜头中,产生比实际景致更美好的画面。就人而言,被摄入记忆的镜头往往没有什么效果,尽管记忆的理想化需要时间协助才能发挥作用。只有经过长时间的间隔再去见你的朋友或熟人才是明智的,当你再次见到他们时,你将清楚地发现记忆所发挥的作用。
人不可能目测自己的身高。通常来说,你不能从别人身上看到比自己更多的东西,因为你的才智决定了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如果你是个低能儿,就算他们才智超群,也不会对你产生多大的影响,你所看到的只是他们个性中最平庸的方面,换句话说,只是那些品性和气质中的弱点和缺陷。你对一个人的评价也会仅局限在他的不足之处,你会像盲人看不见色彩一样看不见他们优秀的精神素质。
从一个笨人身上是看不见才智的。在批判别人的作品时,批判他具有的知识等级是这种批判的本质部分,这就像作品本身的观点是作品的精华一样。
因此,与他人的交往涉及将水准降至同等的问题。一个人具有但同时不为他人所具有的素质,在他们碰到一起时就不会起作用;当一个人为他的同伴作出牺牲时,这种自我牺牲并不能博得他人的赏识。一想到那些卑鄙肮脏、麻木不仁、庸俗下流的人,你就会明白,除非你也变得跟他们一样庸俗下流,否则你就不可能跟他们对话。粗俗行为好比电流,极易传导。你会乐意避免与那样的人交往。你将领悟:在与那些人打交道的时候能显示你聪明才智的唯一方法,就是不与他们交往。这就意味着当你踏入社交界时,常常感到自己像应邀出席一次舞会的出色舞蹈家一样,当你到达舞场时,立刻发现所有人都是跛子,以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舞伴。
我敬重这样的人,他是一百个人中的出类拔萃者,当他正在等待,或无所事事地坐着时,总是忍不住用碰巧拿在手中的东西,如棍子、或餐叉等,敲得咯咯作响,或挥舞着打拍子,而这时,他可能正在思考某个问题。
可以说,大多数人的观察力完全支配了思考力,他们似乎只有置身于喧嚣之中才能意识到存在。正因如此,他们眼观耳听注意着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
拉·罗彻福考尔作出了惊人的论断:一个人想在感受到别人尊重的同时又想体验到挚爱是十分困难的。我们必须作出选择,要么得到尊重,要么是爱。
人们的爱总是自私自利的,尽管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我们过去为赢得这种爱所常用的手段并不使人引以为豪。两个人相爱主要是通过言谈适中、举止稳重而博得对方的好感和给人以聪敏的印象。
至于尊敬,却恰好相反,很难勉强别人尊敬你。与爱相比,尊敬可以给人更真实的满足,因为它总是与个人的价值相关,而爱却不直接相关于个人价值。爱在本质上是主观的,而尊敬是客观的。无疑,被人爱比受人尊敬更有用。
大多数人都如此主观武断,认为除了自己,再没有什么能真正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说话总是先考虑自己,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为那些最偶然的但又对他们个人产生影响的小事所吸引和侵扰,亚瑟·叔本华这不是无关紧要的;由于他们没有精力对事物作出客观的评判,在与人交往时,才无法正确地分辨什么是他们的兴趣,什么是他们的虚荣心。他们很容易被激怒和烦扰,以致在与他们讨论个人的问题时,必须小心翼翼,尽量使谈话内容不涉及与你谈话的这些可敬而又敏感的人,因为你想说出的任何话语都可能伤害他们的感情。他们对那些与个人无关的事却漠不关心,对任何真正的、吸引人的经验知识和美好的、神奇的、有趣的事物都无动于衷,他们不能理解或感受到它们。但对任何打扰他们无聊的虚荣心——就算是以最间接的方式——或从不利的方面影响到他们那极宝贵的自我的事物,都会十分敏感。他们就像被你无意中踩了一下的小狗,立刻会尖声狂吠起来;或像浑身长满疮肿和疖子的病人,你必须以最大的谨慎避免与他们碰触。这些人的敏感性已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如果他们正与某人谈话,而对方显露或没有完全隐藏他的才智和精明,他们就会视此为对他们的公然侮辱;尽管当时他们掩饰了自己的不快,事后与他们谈话的人却总要反省自己的行为,绞尽脑汁地回顾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而引起了他们的怨恨和愤怒。
就像容易受别人恭维谄媚一样,他们也容易被别人拉拢争取,这就是他们的判断总是破绽百出及他们的意见总是摇摆不定的原因。判断或意见是根据他们所属的团体或阶层的偏好决定的。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在于,在这些人中,意志力极大地支配了知识。他们那贫乏的理智已完全服从于意志,时刻都不能摆脱这种从属地位。
占星术为这些人可悲的主观性提供了动人的证据,促使他们把一切看作仅仅与他们有关的事物,却没有想到任何事物都不是直接关涉到他们个人的。占星术的目的是要把天体的运动引入可悲的自我之中,以使天空的一颗彗星与地上人类的纷争与罪恶之间建立某种关系。无论是在社交时,还是在书本中,一旦错误的陈述被大家所接受,你就不应该感到失望,或认为还有悬而未决的问题。当你想到问题将会受到检验并弄个水落石出,它将受到深思熟虑、反复讨论,最终总会有正确的看法,你应当为此而感到宽慰;所以,只要经历过一次,每个人都应立刻明白一个头脑清晰的人是如何理解问题的。
当然,你同时还应有极大的耐心。众人昏聩而只有他头脑清醒的人,就像所有的钟都不准而只有他的表是准确的一样,他知道正确的时间,却没有什么用。大家都以错误报时的钟为准,甚至那些知道只有他的表才准的人也不例外。
这些人就像孩子一样,如果你溺爱他们,他们就会变得任性顽皮。因此,对任何人都不要太溺爱和仁慈。你拒绝向一位朋友借款,并不会失去这位朋方,但愿你可以假意答应他的借款要求。同样,你并没有准备由于你行为举止的骄傲与粗心而疏远别人,但如果你对他人太和善殷勤,他们就会妄自尊大、令人难忍,最终使你们的友谊破裂。
这会使他们的心理会失去平衡,因为他们认为你是依赖于他们的,所以他们就会蛮横无理、盛气凌人地对待你。当你与他们交往时,会发现他们是怎样地粗鲁野蛮。如果你偶然与他们推心置腹地谈论一些心底的秘密,他们就会自以为能够随意伤害你,并试图违犯社交规则。这就是你愿意与之交往的人很少的原因,并且也是你避免与庸俗之辈交往的原因。如果一个人认识到自己依赖于某一个人,而那人同时又更依赖于自己,他就好似被那人偷了东西一样,要竭尽全力报仇雪恨。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唯一能够达到超然境地的方法是让对方了解到你是独立于他们的。
让你熟识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都感到没有他们,你一样能亚瑟·叔本华生活得很好,这种做法将使友谊牢不可破。甚至在你与他们交往的时候,偶然流露出一丝轻蔑之意也无妨,那样他们会更加珍视你与他们的友情。就像格言所说: “轻视他人,是为了赢得他人的尊重。”但如果我们很尊重一个人,就要把上述想法隐藏起来。
常有这种情况,那些具有高尚品质和伟大天赋的人,在世俗智慧和人事关系方面的知识是匮乏的,特别是在他们年轻时,很容易被人欺骗或被引入歧途,而在立身处世方面,普通大众却更容易获得成功。
当一个人欠缺经验时,他就必须以他自己现有的知识去判断,但在需要加以判断的事物中,现有的知识与经验相比决不在同一水平上。对普通大众来说,现有的知识意味着他们自私自利的观点。就他们的非利己方面来说,当他们以自己的“高”水准去衡量、评判别人的思想和行为时,结果往往与他们的预测不相符。
但一个品质高尚的人能最终认识到五六十岁的人的良好道德和理智通常是什么样。如果环境没有让你与他们建立关系,最好还是避开他们,尽可能不要与他们共事。因为他们的人生道路非常漫长,你在为已经形成的对他们的评价进行扩展和补充的同时,就可能犯大量的错误而使自己受损。当你真正接受了曾受惠于它们的种种教训之后,再置身于那些你并不了解的社团时,你将发现,原来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无论是在谈话中还是在别的行为上,他们都非常正派、诚实、有道德、可信赖,而且还非常机敏和聪慧。
但你不应被上述现象迷惑。人的本性并不像那些拙劣的诗人所描述的,诗人们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傻瓜或恶棍,他被塑造得如此笨拙且意图明显,即让你意识到诗人在操纵着他所塑造的每一个人物,可以不断地推翻他们的意见并警告你:这是一个傻瓜,那是一个恶棍,别管他们说什么。人的本性的作用像莎士比亚和歌德说的那样,塑造了他们的每一个人物,即使他是魔鬼。当诗人们以若干诗篇的形式使之出现在读者眼前时,似乎完全是公正的。那些人物被描述得很客观,以致激发了读者的极大兴趣,并促使读者赞同他们的观点。像那些本性的作品一样,这些人物中的每一个都是作为某种隐秘的规律或原则的结果而形成的,这就使得他们的言行和举止都显得真实自然而又必然。如果你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能看见长着触角的恶魔或晃着铃的傻瓜招摇过市,你就会上当受骗而成为恶魔或傻瓜的牺牲品或玩物。
应该记住的是,在与他人的交往中,人就像一轮圆月,或像一弯月牙,他们向你展现的仅仅是他们的某个方面。每个人都有一种模仿的内在天赋,都能制作一副掩盖其真实面目的假面具,以使自己看起来就像生来如此。由于一个人总在他个人本性的圈子里精心设计,从而使他在扮演适宜他的假象时往往惟妙惟肖、恰到好处。但这些都是虚假骗人的。只要他想得到别人的奉承就会戴上他的面具,虽说这面具是蜡或纸板做的。正如一句意大利谚语所说: “人们都喜欢摇尾乞怜的狗。”
无论在哪种情况下,都不要给一个新近结识的人过高的赞誉,否则,你就会大失所望,甚至还会因此而感到万分惭愧,甚至受到某种伤害。一个人的品性常常通过他对一些日常小事的处理表现出来,因为这时的他丝毫没有戒备心理,这就为我们提供了观察一个人的人性中欲壑难填的利已而毫无利他之心的极好机会。如果这些弱点和缺陷是通过一些琐事或一般行为显露出来的,你就会发现,这些弱点和缺陷也同样体现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无论他怎样掩饰,怎样伪装。如果一个人在日常琐事中对别人冷漠无情,只是一味追逐有利于他自己而有损于他人权利的东西,如果他擅用属于大家的东西,那么,就可以亚瑟·叔本华肯定他是一个没有公正之心的彻头彻尾的恶棍,只有法律和强制才能束缚他。出门在外千万不能轻信这种人,如果他有胆量破坏他个人交际圈的规则,并且没有受到惩罚,他就会进而破坏国家的法律。
假使普通平民所拥有的优点胜过缺点,我们就可以信赖他们的正义感、刚直不阿和感激之情及他们的忠实、挚爱和同情心,而不是利用他们的胆小怯懦。反之,如果缺点胜过优点,还是反其道行之为妙。
假使我们与之交往或必须与之交往的人表现出令人不快的品质,我们就要思忖,这个人是否值得我们继续往来。如果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就必须对此表示容忍,无论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不过,我们必须记住我们可能会因此而使自己再次遭受损害。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们就必须同那朋友永远断绝关系;或把他看作一个不合格的仆人,毫不犹豫地将他解雇。因为关键时他可能会重新作恶,即使他装扮出与他的厚颜无耻格格不入的那种深沉和真挚。对你来说,他可以忘却一切,除了他自己和他的品性,因为品性是难以改变的,一个人的一切行为都来源于一种内在本性,由于这种内在本性的存在,一个人在类似环境中的行为总是如出一辙。与一个你已绝交的朋友重修旧好实际上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当他第一次在背后干损害你们之间友谊的事时,你宽恕了他,他就可能越发大胆放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你不会不与他交往,这就像你重新雇佣一个曾被你解雇的仆人时,他也会变得令人难以容忍。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人的行为和情感也会像他的兴趣一样变化多端。在这方面,他那朝三暮四的思想就像一张已填好的短期支票,一个人若没有拒付而兑现了它,可见其目光之短浅。如想知道一个人在工作时的言行举止,不应寄希望于他的慷慨承诺和信誓旦旦。就算他显得那么真挚诚恳,他对自己正谈论的问题还是一无所知。我们怎样才能窥探其踪迹并预测其动向呢?唯一的方法是充分考虑到他所处的环境,因为他的品性可能与之发生冲突。
如果你想深入了解多数人赖以生存的真实而又令人伤感的要素,那么人们融于其作品中的立身处世之道便正是对其现实活动的注释。这样得来的经验,无论对谁都是大有裨益的。如果你在现实生活或文学作品中碰到些很粗俗或很愚昧的人,你也不要感到烦恼或痛苦,而应把它视作对你已获取的知识的一种补充,即作为对人类品性的研究中的一种值得考虑的新事实。你应当像一位偶然发现了罕见矿石的矿物学家一样对待它。
当然,它们还可能是极为特殊的例外,让你无法理解它们是怎样产生的,以及人与人之间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差异。不过,一般说来,古人的教诲千真万确,世道依然不见好转。在野蛮国家,人类彼此吞食;在文明社会,人类互相欺诈。这就是所谓的一般风俗常情。国家及一切精密的政治机械系统是什么?国家内部或国际事务中的强权统治又是什么?——只不过是制约人类无止境犯罪的森严壁垒。
无论谁也不能完全为所欲为,我行我素。每个人都要受某个预定规划的指导,并遵循一定的普遍规则。但如果过分循规蹈矩,就会在一个人的天性中硬塞入某种非自然、非固有的东西,然而这样一来,他的品性就会变得虚伪,同时他会立刻发现本性是难以压抑的,如果你驱逐它,它将会不顾一切地回归再现。
理解一条行为准则非常容易,甚至可以无师自通,说得头头是道,但人们一转身却又会在现实中违犯它。这不是使人失望的原因,也不要认为这样就不可能依照某些绝对的观念和行为准则来调整自己的生活。在这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理解准则,其次才是学会如何亚瑟·叔本华实施于行动。人们经过理智的努力立刻从理论上把握它,但要真正付诸行动却需时间来完成。
拿破仑皇帝曾信奉这样一条格言:一切不是出于自然的东西都不完整。它准确地表达了后天的习性与先天的本性之间的关系,它是一条普遍适用的规则,无论在物理世界还是精神世界。它让人认识到,矫揉造作只是怯懦的明证。一个真正具有完美能力的人,是不会想要大肆渲染自己的成功的,因为他满足于了解自己拥有的一切。
但从另一方面讲,任何人也不应该放纵自己,不应流露自己所有的真实面目,因为人性中总有许多罪恶的、兽性的方面,而这些丑恶的东西需要掩藏起来。这种说法虽然为虚饰的消极态度作了辩解,却没有证明那种虚饰的优越性和合理性。另外,还应牢记首先要分辨出什么是假冒,才能进一步弄清假冒的是什么。假冒是不能长久的,总有一天假面具会被识破。
批评他人的人总是努力重塑自身。习惯于暗中窥视别人的人总是希望了解别人在干什么,并以别人为榜样不断改进自己、完善自己,使自己有充分的正义感,或有足够的自豪感和虚荣心,以免重犯自己曾经谴责过的错误。而那些宽容的人却相反,他们要求待人以宽并且待己也宽。而眼睛生来就是只见他物不见自己的,因此观察别人、非难别人,是认识自身的绝佳途径。
同样的规则也适用于作品的风格。如果你对那些风格中某种愚蠢的傻念头不予以责备还倍加赞赏的话,你就有可能去模仿它。这就是拙劣的作品能在德国风行的原因。德国人是很宽容的,他们的格言是: “请相互宽恕彼此的过错。”
一个品格高尚的人年轻时常以为,人与人之间的普遍关系及由此而导致的各种联盟从根本上说是其本性中的理想,即这些关系与联盟是奠定在地位或情感的相近、志趣或才智的类似的基础上的,如此等等。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他逐渐意识到那些关系与联盟赖以存在的真正基础,是建立在某种物质利益的基础之上的,这才几乎是全部关系的真实基础。此外,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还有建立在其他基础上的关系。人们常常根据一个人所任的职务、从事的工作、所拥有的国籍或家庭关系来评价他、衡量他,即以因袭的社会等级所赋予他的地位和品性为依据来评价他,好像他是被标价待售的货物。人的内在本质是什么?我认为应是评价他本人个性的尺度。这种观点往往被视为奇谈怪论,一旦有人认为它令人讨厌,就会驳斥或置之不理,这在现实中是很常见的。一个人的价值越大,在传统社会中的乐趣就越小,并且他会竭力从他所热衷的领域中退缩出来。这些传统的社会等级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我们这个悲惨的世界里,到处是贫困和匮乏,因此,生活中最根本、最首要的事,就是设法缓解匮乏,减轻痛苦。
就像纸币在世界上流通一样,诚挚的敬意和真正的友谊也可能出现虚假的替代物,有时我们以为得到了它们,其实只是某种假象。也许有人会问:是否有人该得到真的硬币。对我而言,与一百次这样的对人类尊严的证明相比,我更尊重一只摇尾乞怜的诚实的狗。
真诚坦率的友谊是以对他人的痛苦所表示的强烈同情为前提的,这种同情本质上是纯粹客观、毫无私心的,反过来又意味着自我与友谊对象之间的一种同一性。人的本性中,这种自我中心主义是如此强烈地对抗着类似的同情心,以致真正的友谊只能属于海蛇一类的东西——没人知道它们是神话传说里的东西还是真的存在于某个地方。
在许多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常呈现出真诚友谊的蛛丝马迹,但某种隐秘的个人利益却构成了它的基础,而它却也仅仅是形形色色的利己心中的一种而已。在一个万物皆完美无缺的世界上,这种亚瑟·叔本华真实情感的迹象是一种使人净化和高尚的力量,它们能借助给予那些关系以友谊的名义发挥其作用,因为它们远远高于人类中流行的那种普通的友情。比如说你听说自己亲爱的朋友在背后对你说三道四,你却不予以回击。
如果说你的朋友为你做出巨大牺牲才是对你的真正帮助,检验他的真情实意的最好办法是让他知道你发生不幸的消息。这时,他的面部表情或许会显示出真实诚挚的同情,也可能是无动于衷、漠然置之,或者流露出并非同情的其他感情。在这样的时刻,那些所谓的朋友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冷笑,除把你最近遇到的麻烦和困难告诉他们和毫无保留地向他们袒露个人隐私外,你几乎没有别的办法能使他们高兴。这就是人类特有的本性。
无论你多么不愿承认,疏远和长时期的分离总会损害友谊。我们那些无法见面的朋友,虽然时常萦怀于心中,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牵挂却会逐渐淡漠,最终变成一种抽象的概念;我们对他们的兴趣也越来越理智,甚至仅作为一一种惯例而维持下去。相反,我们对那些不断出现在眼前的人,却会抱有强烈而浓厚的兴趣,这表明人们的情感天地是非常狭小的。
所谓房屋朋友是一种形象的称呼,因为他们只是房屋的朋友而不是房屋主人的朋友。他们不像忠于主人的狗,却像依恋房屋的猫。你的朋友们将会向你表白他们是如何真诚,你的敌人也会这样。把敌人的责备当作一帖灵丹妙药,你就会有自知之明。常言说,患难之交最珍贵,但生活中你交上一位朋友,他就会说他是你的患难朋友并立刻向你借钱。
一个试图凭借才华和精明跻身于社会名流之列的人,往往是未经世故的人。这种品性很容易引起大多数人的嫉恨和不满,而他们又不得不隐瞒自己愤恨的真正原因。
一个人如果感到与他谈话的人比自己更有才华、更机敏,他就会暗自断定:对方对自己的才能评价一定较低。这是一种推理的方法——一种省略推理法——它常常导致推断者满腹忧愁或满腔怒火。格雷西安说: “若想赢得别人的好感,只须显示自己像牲畜那样愚蠢、粗蛮。”炫耀自己的才华,卖弄自己的精明,只是在旁敲侧击地嘲笑别人的愚钝和无能。任何形式的流言蜚语都会使一个普通平民的心理受到严重的纷扰,在这种情况下,妒忌心常常会使他顿生敌意。
人们从自己的虚荣心得到的满足中获取喜悦,这在生活中是常见的,如果没有与他人攀比的心理,就难以满足其虚荣心。一个人最能引以为豪的是他的理智能力,正因为这种理智能力才使他在这个动物世界里保持威严的地位。如果让某个人看到你的才智绝对优越于他,是很轻率鲁莽的。因为他会报复,并伺机伤害你。在这里,理智已让位于意志,并且都根源于那种深深的敌对情感。地位和财产在社会上总是受人尊重和羡慕的,而理智才能却从不能有此奢望。如果人们注意到某个人的才智,那也是因为他们视其为不恰当的鲁莽言行,认为其主人对它没有合法的权利,却竟敢以此为傲。为了报复他的行为,以泄心头之恨,人们便在暗地里想办法来羞辱他。
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很可能谦卑恭顺,只要他的才智出类拔萃,就会被人们认为是大逆不道且很难得到人们的宽恕。愚笨倒真有其可取之处。就像温暖使身体感到舒适一样,这种舒适感对精神也很有好处;如果一个人感到寒气袭人而想取暖,他会自然地靠近壁炉或走到阳光下,他在寻找同伴时,也很可能产生这种感觉。但是,这意味着他将因自己的优势而招人讨厌。一个人要讨人喜欢,在才智方面就必须逊人一等。这也适应于女人的美貌。向你身边的人证实你的确比他亚瑟·叔本华逊色,这实在是件难事!
想一想,一个长相一般的姑娘是多么热情而又诚恳地欢迎一个比自己丑陋的姑娘。但是男人一般不会对彼此的肉体美考虑得太多,这使得男人对肉体美的关心常常是愚钝和无知的。据说有一种人,他们的脾气很谦和,大家都为关照他们而寻找种种口实,这些口实不仅蒙蔽了他们,也掩饰了大家喜欢他们的真实原因。这也是精神上出类拔萃的人总与人格格不入的原因,人们由于嫉恨而疏远他、孤立他,并且貌似公允地对他的行为举止说三道四。那些俊俏的姑娘没有同性朋友,甚至很难找到与之交往的同性伙伴,就是这个道理。美丽的女人应永远不要做他人的陪伴,因为只要一跨入人家的屋子,她那新的女主人就会对她的美貌作不悦之色,为了她自己和她女儿的缘故,她会理直气壮地把那美丽的女人当作傻瓜劝退。如果姑娘身份高贵,情况就不同了,因为身份与个人的品性不同,它是通过另一种影响过程而发挥作用的,这好比一个人的衣着装扮,通常取决于他周围所流行的色彩和样式。
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对他人的信赖是因为懒惰、自私和空虚。我之所以说懒惰,是因为我们不要求自己主动关心过问而宁愿相信别人,之所以说自私,是因为我们迫于自身事务的压力而向他人吐露自己的秘密;而空虚,是指我们有引以为傲的事物,却企求别人的信任。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期望人们相信我们,就像我们相信他们那样。
如果人们不再相信我们,我们也不要生气,因为这会意味着他们把它看作一件稀罕事,以致我们怀疑它是否仅仅存在于神话传说中,为的是对诚实表示真挚的敬意。
中国人认为温文尔雅是一种美德。温文尔雅,就是对人们可悲的缺点——无论是道德或才智上的——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加任何谴责,而保持缄默。并且,既然这些缺点或多或少表现出一点炫耀的意味,这种结果就总是对双方都有益的。待人温文尔雅是明智的,而举止粗鲁野蛮则是愚蠢的。因为有害无益且固执任性的粗野言行而造成的对立面就像把房子建在火上一样,是一种精神错乱。温文尔雅就像是一枚假币,只有傻瓜才会吝啬不舍。聪明人在需要时慷慨解囊,用“您恭顺的仆人”一类的话作为信尾用语,已经成为习惯。但如果滥用文雅,就会危及你的成功,就像在应付真钱的地方,你却以为只须付假币一样。
要做到举止文雅并不容易,它要求我们对每个人都表示出极大的尊重,它还要求当我们为摆脱与人们的关系而兴高采烈时,装作对他们仍有很大的兴趣。将文雅与自尊结合起来就是智慧的一大杰作。
我们应当尽量不要动不动就对一种伤害大发雷霆。伤害这个词的严格意义是指我们没有受到应有的尊敬——一方面,如果我们没有对我们自己的价值和尊严作言过其实的评价;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已经弄清一个人私下里传给另一个人的明确意图是什么。假如你偶然听到你的熟人在议论你,且你是受到非议,你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但你绝不应忘记这样的事实,温文尔雅其实只是一张笑容可掬的面具,如果这张面具稍微变换一下位置或挪开片刻,肯定会让人惊得大叫起来。一个人若粗鲁无礼,拿掉面具的他就如脱得一丝不挂,赤裸裸地站在你的面前。在这种情况下,他像大多数人一样一扫往昔之斯文,留下的只是令人厌恶的面孔。
你决不应以某个人为典范,让他指导自己的言谈举止,因为他与你不可能有完全相似的地位和环境,并且性格的差异也使一个人的行事风格独特。同样的事两个人做,结果往往大相径庭。人们只要对各亚瑟·叔本华自所谋的事三思而行,就会顺其本性而为之。结果必然是,每件事各有其独特之处。
不要反驳他人的意见,即使你能活到麦修彻拉的年纪,你也不可能使他反对自己所相信的事。也不要试图纠正别人在谈话中的错误,那样很可能会冒犯他人,即使不得罪人,想纠正其错误也是很难的。
如果你偶然听到两个人的交谈,并且为他们的荒谬评论感到恼火,就应想象自己正在听一出喜剧中的两个傻瓜的对话。
人天生就有这样的观念,即只有他才真正被赋予至关重要的使命,如果他安然无恙,就会认为自己的运气格外好。
如果你希望别人接受你的判断,就应冷静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把它表达出来。倘使你充满激情地表达你的判断,人们就会认为这种判断是意志所为,而不是知识的结晶,知识在本质上是冷静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既然意志是人性中原始的、根本的因素,理智仅仅是第二性的派生物,人们便更愿意相信你满怀激情发表的意见是由于你的意志亢奋所致,而不愿认为意志的亢奋是由于你的意见本身。
就算你对自己的褒奖公正,你也会受此诱惑而误入歧途。因为虚荣是如此平庸粗俗,而美德却非凡杰出,如果一个人看起来像是在自我炫耀,无论他做得多么隐蔽巧妙,人们也可能认为他纯粹是出于虚荣心在夸奖自己,还会认为他居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径,其实像个傻瓜。
你身遭诽谤时,若反唇相讥、恶语相还,则定会招致报复,自我炫耀也会这样。结论是:稍微有点自我吹嘘,别人还是可以接受的。
如果你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一个人正在向你撒谎,但你表面看起来却在相信他的每句话,这就会怂恿他继续撒谎,这样,他就会更加振振有词地坚持自己的说法,最后落得个玩火自焚的下场。或者你察觉到一个人正试图向你掩饰什么,又露出了蛛丝马迹,让你看起来并不相信他,这种敌对情绪就会促使他向你和盘托出事情的全部过程,竭尽全力来打消你的不信任和疑问。
你应当对个人的隐私保密,对熟人与对一个很陌生人一样,只让他们知道他们所看见的东西。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环境的迁移,你会发现就算你让他们知道有关你的最微小的事,对你也是不利的。
沉默寡言比高谈阔论更能显示你的聪明才智,因为沉默是老成持重的表现,而多言却给人以空虚自负之感。人们往往更愿意享受畅所欲言所带来的瞬间满足,而不愿选择沉默所致的恒久裨益。生气勃勃、精神旺盛的人,能从高谈阔论中体验到一种宽慰,但不应沉湎其中,更不要使它变成一种习惯,因为思想是借此种途径而与言谈建立友好关系的,谈话却很可能变成一种出声的思想过程。要做到老成持重,就必须在所思与所说之间设立一道宽宽的鸿沟。我们常认为,人们根本不可能相信冒充我们的骗子说的话,其实他们根本就不会想起来要去怀疑那些假话。如果我们提供一个机会让他们怀疑,他们就会发现如果要再相信那些话是不可能的。我们常常经不住诱惑而泄露一些事情,就是因为我们猜想人们不会注意到它们。
人们在那些与之密切相关的事情上十分精明,尽管在其他事情上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敏锐来。如果你想讲述一件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件而又不提任何名字,或详细描绘某些你喜欢的人,你就不要在你所讲述的事中加进某些明确的事实,不管它多么遥远,也不论它发生在某个特定的地方还是某个具体日期,或仅在很小围内才涉及人的名字,或其他任何与此事件仅有很小关系的事物,因为这些都可能给人们提供某种实在的东西进行判断,他们对这些问题的好奇心会变成一种热情:他们的意志驱动着他们的理智,不断地寻找答案,一直刨根亚瑟·叔本华问底。因为,人们虽然对普遍真理兴味索然,但对具体细节的描绘却热切无比。
凡是自称能教人以人生智慧的人,无一不推崇践履沉默寡言之道,并列举各种理由证明这一点,并不是我有意要扩大这一问题的范围。
仔细观察并记住一个人的行为方式,有助于衡量评判其价值,以便以他的行为方式为楷模;但不要忽略品性是难以改变的,忘记一个人品性中的瑕疵就像试图扔掉辛苦挣来的钱一样难。同时,还应提防那些不明智的亲密和愚蠢的友好可能造成的后果。
既不屈从爱也不屈从恨,只能算是半个处世智慧,还须加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信。这个世界需要的便是这样的准则,一个人只有依赖这两条准则,才能幡然醒悟而不为所蔽。
怒气冲冲地对人说话,以表示你对他所说的事或所见所闻的不平,是危险、愚蠢而又可笑、粗俗的。
说话模棱两可是精明人处世惯用的计谋,这意味着让别人去揣摩他的意思,如果听话者反应迟缓,就会把握不住他说的话。与此相反,如果你语义明确,那就会很容易地抓住听者的注意力,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很可能会造成想不到的影响。如果你举止优雅,语调平和,那么,你可以公然非礼,甚至间接地冒犯听者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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