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怀疑产生于精神生活常常向人呈现自身内涵的方式。谁也不想否认，根据最初的印象，精神生活显示出的是极其模糊的轮廓，尤其是当一个自成一体的生活秩序——特别是宗教生活秩序——未使它形成明显的方式时，精神生活面临着完全虚幻化的危险。不同的时代对它的理解也各不相同，面对各个时代的运动和变化，它似乎显得柔顺软弱，似乎屈从于任何一种要求，似乎百依百顺地去适应任何一种境地。这种灵活性为人的反省开辟了极其广阔的活动空间，各党派之间的争论也将这一问题纳入其中，似乎一切都是人的阐释和观念的结果，人的兴趣的变化将思想活动一会儿导向这里，一会儿引向那里。然而这与精神生活要求和必须要求的独立、稳定和优势地位是不一致的；我们已经着力强调过这些要求，因而最初印象所显现的这一矛盾和一种悄然隐去的危险对我们的打击更为沉重。

然而我们对精神生活的理解同时也强烈抵御着这种悄然隐去，将我们从这种危险中解脱出来。

我们已经看到，所有的精神生活都与各个单纯的点相分离，都通过充分的活动转化了状态与对象、主体与客体的对立；精神生活并非走在其他什么事物之前，而是为自己确立一个立足点和中心点；精神生活并非仅仅阐释或整理一个现成的判定，而是以生活转向自身和转向赢得一种自立自存在自己的领域中孕生一种真实，唯一的确与这一名称相符的真实。这样一种生活无须从外部使自己的现实性得到保障，而是其本身就具有这种现实性，它就存在于精神生活所特有的内涵和财富中，也存在于精神生活的种种要求和活动中；即使从人的角度看仅仅是一种可能性的东西在这种关联中也具有一种现实性，也超越了人的所有率性而为。

在这种深化过程中，现实性首先存在于生活内部，而不是生活的对面，它存在于生活自身产生的更进一步的特性中；即使这种努力在这里表明的也是一种能力，同时又是一种特殊的基本存在状态，只要生活超越了纯主体状态并将对象引向自身，它就直接成为一种具有精神特性的活动，同时也成为精神特性的证明。例如正像我们已经看到的，人类中出现了对一种新型历史的追求，对一种不同于仅仅是前后相继的历史的追求。如若这证实的就是通观各个时代并将其纳入一个总体形态的能力，如若这证实的就是从时代的变迁中选取具有恒久性的东西并在获得这种恒久性的东西的过程中形成一种超越时间的现时的能力，那么这样一种能力所证实的不就是精神生活的一种独有特性，一种任何阐释和联想都不可能产生的现实性吗?这种将现实性放回精神生活基本构架中的要求使处理问题的通常做法显得极其肤浅和表层化。后者犹如关心现成商品的商人，注重的只是结果；劳动对它来说无关紧要，它注意不到劳动在展开力量的过程中也包含着一种独特的现实情况。在这种内在问题方面，劳动的75方式比其结果更为重要，因为劳动形态自身能够激发新的力量，能够创造新的可能性，能够深化生活过程。这同样也可延伸入对那些创造性人物的评价：他们的主要功绩是他们内心产生的生活进程，是他们看待和处理事物的方式，是他们劳动的独有特征；在受各个时代特性局限的成果大部分都早已过时陈旧之后，这一特征依然能够保有自己的价值。因此仅仅注重和赞赏大思想家的答案是错误的，因为他们的意义首先在于问题的提出。它能够促使整个情形发生变化。

尽管这类考虑是如此合理，但它们却无法压制共同经验将精神生活推入某个方向从而赋予它一种明确内涵的要求；事实上发生的的确是这样，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由于整体内部形成了受制约的生活关联和自成一体的生活领域，它们具有特殊法则和推动力，如艺术和科学以及道德和宗教；另一方面对整个精神生活的独特形态和归入唯一一项事业的努力贯穿着世界史的运动并不断驱使它发展。两者相互补充，相互作为比较物，因而所要求的精神生活的完善会进入一条稳固的轨道，越来越有保障地超越人的随意性。

在各个生活领域，围绕着更为具体的理解进行的争论常常使人忽略了本身就包含着其产生和存在的基本事实。例如在道德和宗教那里，种种更为具体的理解彼此争执不休，所以很容易显得像一种人的见解的拙劣之作；宗教和道德完全是在人的领域里产生的，它们不仅激励着个体，而且以独特的方式塑造着生活整体，如果面对道德和宗教的所有特性能从这方面看出某种伟大之处，它们就不再会是这样。宗教的本原现象存在于一切区分各个宗教并引起宗教争论的东西之前；在我们的生活内部，出现了一种划分和一种低层次与高层次特性的相互作用，在这里出现了以崇高和仁慈为一方、以敬畏和信仰为另一方的发展，一76种深深的矛盾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甚至使生活完全失去价值，然而我们的生活同时也孕生着新的力量，确立着新的目标；此前似乎是整个生活的东西此时仅仅是一个阶段。世界史在这里也表现出一种持续性的上升，因为人将自己认识到和尊为优越的东西越来越多地归入一个整体，越来越多地将其理解为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越来越多地从内在和道德方面建构与这一力量的关系。这不可避免地要带来伟大的运动和整个生活水平的变化。这种活动总会与某些谬误联系在一起，但无论与什么谬误联系在一起，都绝不可能抵消精神生活独特的展开。与各个道德体系的所有争论相比，处于优势地位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转向道德完全发生在人类中，道德已获得了支配人类的力量。它要求摒弃所有自私的目的，要求自己做出抉择和进行转向，它认为自己远远优于其他所有目的。虽然这样一种运动在人类中前进会很艰难，会不断遭遇激烈的反抗，但它已在向前突进，无论遇到多少反抗依然坚持着。它完全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它蕴含着独特的动力和形式，生活无法脱离开的动力和形式。这种完全主动的生活整体会产生什么样的力量，这一点在具有独立思维的科学中表现得尤为清楚。科学要求一种客观的关联，这种关联将大千万象归入一个体系的整体；在科学中，每一个句子都是在准确无误地推出它的结论，不允许存在任何矛盾；通过这一切，一种超越了单纯人的所有得益和见解的客观性在人类内部发挥着作用。因而每一个生活领域都有独特的力量和形式，它们不仅激励精神，而且也以独特的方式塑造事物，它们的创造性活动脱离了所有的人的随意性。

与期待从纯理性获得一切真理的通常做法相比，这种客观性的复归也将人关于真实的整体的信念置于一个更为广阔和更为坚实的基础之上。各个生活领域的身后都有一种整体生活的77运动，都在表达这一运动，因而每一生活领域在其行动中均带有一种整体的信念。即使在各个生活领域内部，每一项成就都会达到包含和维护整体的一种信仰的程度。这种信念和依据信念对真实的看法因领域种类的不同而不同。我们已经看到，宗教在生活的基础上揭示了一种鲜明的反差，若不将世界扯裂并突出其种种对立，宗教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一个内在的宗教就是一种令人悲叹的矛盾。另一种本原经验存在于艺术中，也存在于教育事业中。因为正像事实所表明的那样，艺术要求一种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之间更友好的关系和更有益的相互作用，它通过自己的创造进程克服了两者的对立；因而它的活动承认对宇宙关联的信仰，而且将自己活动的基础建于其上。即使教育事业维护的对人的存在的理解也比突出种种对立的宗教所拥有和可以拥有的理解更为友好。如何才能进行这一事业?这一事业如何才能成果辉煌?每个人的内心不都蕴藏着一种精神力量，难道不存在一种通过忠诚的劳动唤醒它的可能性?这就意味着不允许教会统治学校，在前者和后者思想方式始终不渝的情况下，处于中心地位的必定是不同的事实，占支配地位的必定是不同的基本信念。同样，就连道德和科学也产生着对生活整体和世界的独特理解。以此就可以解释，个体和整个时代的信念首先取决于哪一生活领域支配着他们的活动，例如自然研究者和精神研究者所走的路通常总是相去甚远。

各个自成一体的生活领域的教育以这种方式可能会像对生活本身一样为关于真实的信念提供牢靠的依据和目标，但这种活动受到某种限制，因而需要补充。各不相同的运动最初会远远地分道扬镳，甚至产生鲜明的对立，如艺术和道德、宗教和科学不断处于争论之中。生活会被扯得支离破碎，努力停留在尴尬的不稳定境地，无法使自己获得一个整体特征，也无法获得一个可78借以平衡不同潮流的位置。

另有一种要求也指向同一方向。各个领域在确立现实的界限时表露出的东西并未超出构思和大体轮廓的水平，提出的任务多于解决的问题，指出的目标多于指明的道路。这是一种现实，但却是一种那么不成熟的现实；种种形式呈现出来，但它们却急于超脱自己寻求一种活生生的内容。尽管思想是那么无可指摘，可以此还不可能达到真正的认知，遵循艺术创造的法则并不意味着赋予艺术一种特征。生活唯有作为整体在克服状态和对象的对立中努力实现内在的统一，以此首先获得一种鲜明的特征，才能从各领域揭示的轮廓变成完美；那时生活就能够将这种鲜明的特征引向各个领域，借助它们证实它，借助它们检验它。

出于各不相同的原因，人们要求一种生活的统一，这种统一超出精神生活最普遍的概念，在为引领和实现存在的斗争中展示出这种生活。对我们而言，这种统一显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不过一种趋向于统一的运动贯穿着整个世界史，它甚至构成这一世界史的核心。人类努力的所有巅峰都曾试图达到这种深化。希腊文化的巅峰曾创造了一种艺术和更具形象化特性的生活统一，并将其特性引向所有的生活领域。依照形象化艺术作品的特性进行的这种探讨得出了一种独特的宇宙形象，产生了独特的精神活动的特性，也产生了科学的特性，它为国家的共同体和个体的精神确立一个共同目标和一种指令原则。从中产生的运动展示出真实种种独特的方面，唤起种种巨大的力量，在其创造的巅峰它可以认为自己已经到达了目标。然而经验表明，这种统一以其种种业绩并未穷尽生活的广度和深度；最终它无非仅是一种尝试，尽管它是一种伟大的尝试，尽管这一尝试遭遇的抵抗不仅会来自各个领域，而且会来自精神状态的整体。对于古典79体系而言，这样一种抵抗事实上已经形成势力，古代的进程产生了种种经验和古典解决方式已不能应付的问题；最终艺术式的解决方式不得不将主导地位让于基督教的伦理宗教组合，这种组合展示出另一种真实，唤起另外的力量。然而这种基督教组合也受到攻击，近代生活组合一再将其逼退，对于近代社会组合来说，无限提升力量成为所有任务的任务，这种力量不仅通过技术的突飞猛进对外界发挥作用，而且通过理智的澄清对内在也发挥着作用，是为了进步的进步。这一任务需要进行最为紧张的工作，然而它又被生活的内在特性显而易见地超越。我们将自己的生活完全置于力量之中，同时期待它的发展也能完全满足我们的精神。然而我们越来越坚信，这个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因为人不可能化为力量，人必定会探寻行为的意义。于是就出现了对一种新生活组合的要求，而我们的劳动也表明，这更是对生活的自立自存的要求。我们再一次离开了臆想中的占有物，再一次被置于艰辛的探寻之中。在一些时代里，生活摆脱了作为一种束缚的尝试性联系，对集中而言，这些时代是一种扩张，而对充满信心的肯定而言，这些时代代表着一种批评态度，无论过去和现在，这种时代处在各个组合之间。唯有肤浅的观察才会将这一整体运动视作没有规律起伏的波浪，认为凭借表面的后退已完全了结了从前的各种组合；事实上即使在表面后退时它们依旧保留着影响力，呼唤人类回归自身，为生活指明种种目标，当然这些目标此时必须与其他目标一致。各个批评和否定的时代也绝不能视为单纯的瓦解。因为在否定的后面若不是隐着某种肯定，一种追求向上的肯定，首先能够找到通往完善之路的肯定，那些时代就不可能强调自己的否定，就不可能使自己的否定取得胜利。此外，当批判抗拒特殊的组合时，某种具有包容性的生活关联的普遍思想并未因此而消失；在整个运动中值得肯定的是，瓦解并80非终结和目的本身，而是一种新的集中的准备；最终肯定和否定、创造性的时代和批判性的时代构成了唯一一个整体运动的各不相同的方面；这种运动自此显现为精神生活的自我运动，这种精神生活必须首先在人的领域里寻求自己更具体的特性，寻求自己充分的内涵，为这一目的紧紧联合在一起，然而到后来又认为这一行为过于卑微，因而被迫进行新的尝试，不过依然坚持着自身的肯定和否定，越来越多地展开自身，同时塑造出一种深层次的真正的真实。这一切是一种丰富的现实，不过是一种不同于感官印象的现实的现实。谁若死守后者不放，谁就认识不到前者。

我们先前已经看到，各个领域也都包含着运动和形式，并以此衡量所有人的行为。因此对生活恒稳存在产生的影响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来自具有自己特性的各个领域，一是来自为具有世界史意义的精神生活的统一付出的努力。双方能够联合在一起，能够相互用对方检验自己，能够相互通过对方提升自己，首先是这一点使事物得以稳固，使其摆脱了所有的人的任意性。两种运动的共同作用产生了精神演进的一种具有世界史意义的状态，这一状态为所有努力树立着明确目标，确定作用的具体方式；意欲利用和长期促进的一切都必须符合这一状态；凡是不符合这一状态的只能推动表面。例如现代科学思想方式，它更加严格地将人与世界分离开，更加有力地展开批判和分析，它会退缩或否认自己吗?在现代生活中，劳动构成了种种独立的关联，同时也空前地远离个体生活，因而对分享事物的广度和真相以及摆脱自己狭隘的判断的要求在我们身上起着更为重要的作用，我们能否定这一事实吗?我们能够否定和抗拒特殊的自然科学思想方式、历史思想方式和社会思想方式的形成吗?只有根本无意参与精神活动，我们才会这样。然而若是那样，精神活动就不会再81塑造和校正我们，同时我们也会陷入一种内在的空虚，陷入一种精神的瓦解。

这里存在着一种重大的抉择，每个人都可以自己做出的抉择。谁若在内心依然觉得精神生活与己无关因而仅仅从外部进行观察，那他在精神生活中看到的必然只是更迭和变化，只是矛盾和争执，他可能会觉得那只是一种暂时的昏暗的形体。然而谁若接受这一活动，谁立刻就会体验到强烈的现实性和在其中发挥作用的优势力量，谁就会看出即使在努力和探寻中也有充分的创造在活动，精神的稳定不可能从外部输送，而是只能从内部作为自我巩固取得。即便是参与这一活动的人，即便是为活动付出艰辛和参与其斗争的人，也难免产生疑虑。不过这种疑虑将存在于活动之中，甚至首先从活动中产生；因而它们永远都不可能动摇它的现实性，面对所有的疑惑，一种欢快的信心依然会居优势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