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谭君即将下岗，心情非常不好。我问什么叫“即将下岗”,答曰裁员名单已经拟出来了，还没公布，名单上有他。然后祸不单行，他老婆怀孕六个月了，今天产检有妊高症的苗头。在这双重打击之下，再豁达的人一下子也扛不住，我觉得有必要组个饭局安慰他一下了。

我把饭局定在“吃货吧”,不但菜品出彩，里面还有各种精致小零食和软糯香甜的糕点。因为除了谭君，另外两位客人是我的忘年交王爷爷和崔爷爷，他们大爱吃货吧的糕点。我邀请时说明了情况，王爷爷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崔爷爷则哼一声： “不去，每次都拿我当反面教材。”

“小陆又研究出新糕点了，你不来，只好先让王爷爷试吃了。”我使出杀手锏，小陆是吃货吧的老板兼糕点师傅，崔爷爷第一次吃到他做的糕点，就激动得跑到后厨见他。“算了，我再牺牲最后一次!”崔爷爷果然妥协了，问几点碰头。等我们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吃货吧时，他已经在后厨吃了两块点心了。

菜品上来以后，崔爷爷吃得心情大好忘乎所以，王爷爷则克制内敛，吃相优雅从容。谭君审视王爷爷良久，从衣饰穿戴举手投足都能看出他的卓尔不凡，于是问：“王爷爷一看就气度不凡，祖上是大家吧?"“小伙子眼光不错，你这位王爷爷祖上是开商号的，我多还给他们家当过伙计呢!”崔爷爷边吃边说。

“你崔爷爷说的对，不过后来都没了。”王爷爷说家业传到他手里时，只剩下剥削阶级成分了。崔爷爷一家属于被剥削阶级，那时候已经翻身把歌唱了。崔爷爷的舅舅在那个时代的大洪流中站稳了脚跟，还掌握了一点儿实权。在舅舅的安排下，崔爷爷进了当地一家加工秋衣秋裤的工厂。

按说崔爷爷应该和王爷爷划清界限，但两人关系还是像小时候那么好。头几年王爷爷身份尴尬，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全靠崔爷爷暗地里支援他。后来平反的平反，摘帽的摘帽，王爷爷的日子才好过了点。再后来政策越来越好，全国都投入了紧张的经济建设，崔爷爷所在的工厂开始招工，他第一时间把王爷爷招了进去。yipindushu.com

“一辈子的患难朋友，生死兄弟，真难得啊!”谭君敬重地说。“切!”崔爷爷翻个白眼，“我费事巴拉把他弄进去，人家还不乐意待着呢，庙小啊，盛不下他这尊大佛!"王爷爷一点儿也不介意，笑呵呵不急不恼。谭君一头雾水，我却对那一段往事了如指掌，于是娓娓道来。

王爷爷进入工厂后，开始时跟着崔爷爷干库管，后来撺掇他一起进供销科。 “不行，现在不是前两年了。以前进供销科就是大爷，坐着不动就有人求到门上来，拼命给你塞烟塞红包，现在得往外跑着求别人!"崔爷爷不同意。

崔爷爷说的是实情，那时候已经到了计划经济的尾声阶段，当地的个体经营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厂里的订单受到很大冲击，供销科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虽然有销售提成，可是供销科的工资平均起来，还是和仓库差不多。仓库多清闲啊，又是旱涝保收，多少人削尖脑袋想进来呢!

王爷爷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事在人为，业绩上去了，工资肯定会上去。退一万步，就算拿同样的工资，但供销科更能锻炼人，这就是额外收获。崔爷爷表示不需要这样的“锻炼”,王爷爷只好提交了自己的调岗申请。

据说供销科的科长得知后，亲自为王爷爷举行了欢迎仪式。当时供销科已经从香饽饽变成了鸡肋，居然还有人申请从仓库往供销科调，真是太感人了!崔爷爷得知后气得半死，认为王爷爷的脑袋肯定被门夹了。

王爷爷到了供销科不久，厂里为了开拓市场，又开了一条线生产加绒的毛衣毛裤，然后王爷爷就被派到黑龙江出差了。那是12月份，零下四十多度，零下四十多度是个什么概念呢?举个例子，去年冬天，住在美丽的牡丹江畔的网友收到快递后晒图，吐槽住在这破地方不包邮就算了，拍的爽肤水在路上就冻住了，暖了好久才暖成爽肤碎碎冰。

再举个例子，前年去上海海洋馆看大鱼，意外看到了企鹅，绅士地站在人工制冷营造出来的冰雪极地馆里，非常漂亮。后来看到大冬天的，黑龙江那边的企鹅也是住在人工营造的极地馆，我就非常意外：冬天的黑龙江就是一个超大的极地馆好吧，何必多此一举呢?对此，当地朋友的回答是：外面太冷，企鹅受不了。

“在企鹅都受不了的温度下，王爷爷用一个月的时间跑遍了双城、大庆、伊春、齐齐哈尔，你知道他收获了什么吗?”我问谭君。“收获了老寒腿，现在还有病根呢!”崔爷爷插了一句，惹得我们都笑起来。谭君笑过之后，用敬重的口吻说： “能吃常人不能吃的苦，受常人不能受的罪，一定也能取得令人艳羡的收获。"“是的，那年我的业绩是全厂最高的，工资加提成是做库管时的三倍。”王爷爷说话时神色云淡风轻，一点儿也没有炫耀的意思。我想这也是他发迹之后，崔爷爷依然能和他坦然相处的原因。

王爷爷的成功“激励”了一大批人，供销科展开了一场你追我赶的销售热潮。然而，王爷爷并没有满足销售冠军的成绩，几个月后他辞职了。王爷爷的这个决定再次震惊了全厂，当时他已经结婚了，老婆正在怀孕，所有人都不理解他怎么想的。

崔爷爷跑到他家骂他： “你吃两天饱饭就找不到北了，那么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老婆孩子跟着你喝西北风啊?”“这段时间我天南海北地跑，发现好多个体户都发了。现在政策这么好，干吗不搞自由贸易呢?"王爷爷让他坐下，心平气和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崔爷爷耐心听完，说： “还自由贸易，不就是‘倒爷’吗?你那么能，咋不上天呢!"后来王爷爷真的“上天”了，他当了两年倒爷，原始资本积累起来后，自己瞅准商机，盘下了一个倒闭的小厂。后来小厂日益壮大，王爷爷的资产滚雪球般增长，成为了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五十岁以后，王爷爷又跨领域投资，再上了一个台阶，家族财富已经超过爷爷辈时的鼎盛了。

现在王爷爷把生意都交给了儿孙打理，他安心养老，每天就是喝喝茶，赏赏花，或者和崔爷爷等老朋友聊聊天。 "不知王爷爷家族的企业是……”谭君忍不住问。王爷爷轻轻说了一个名字，谭君一怔，接着急忙站了起来。他工作的公司，就是王爷爷家族企业名下的一个子公司。

"你的情况，我听小雪说了，如果你还愿意留在那里工作，我可以打个电话。"王爷爷看着谭君，等他的回答。谭君却犹豫起来，慎重考虑后说： “其实得知会被裁员后，我就有了别的想法，现在更坚定了。就像您说的，与其给别人打工，还不如自己单干呢!我想开个店面，自己做生意。"“你能这么想，就不枉费小雪张罗这个饭局了。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不能被一份月薪就买断了。”王爷爷赞许地说， “决定了就动手做，家里的事情请父母帮忙照管一点儿，事业上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谭君倍受鼓舞，猛点头。

“这是怎么说的?我的经历还没讲呢，这事就完了?”崔爷爷没得到发言机会，反而失落了。王爷爷忍住笑，说： “你说，你说。”

“事情是这样的，我这个人呢，一向视金钱为粪土，看富贵如浮云。钱嘛，有就多花，没有就少花，安于贫贱。”崔爷爷说以那时的物价，他的工资虽然达不到高消费水准，可是省俭些也够过日子了。后来孩子们渐渐大了，财政上就开始吃紧了。即使这样，崔爷爷也没打算挪窝，一直在那个厂子干了快二十年。直到后来厂子倒闭了，他才不得不离开那个工作了半辈子的地方。

崔爷爷那时候还只是“崔叔叔”,儿子读大学，女儿读高中，他下岗后只有妻子一个人的收入了。雪上加霜的是老父亲又摔断了腿，崔爷爷拿不出医药费的那几天，头发一下就花白了。后来还是王爷爷赶来交的钱，并且扶持他做了些小生意才把日子对付过去。

“现在回头想想，就算厂子不倒闭，后来的花销那么大，光靠工资也够呛。”崔爷爷总结，“你王爷爷是胸怀大志，主动创业；我是纯粹被逼的，不过这些年过来了，发觉做生意也不错。你还年轻，就该闯闯，要不现在这么好的发展环境，不是白瞎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谭君听了王爷爷和崔爷爷的两席话，一顿饭就相当于读了二十年书，而且是正反辩证法的双套教材。等到饭局散场的时候，谭君已经从低沉氛围中走了出来。尽管将来的路并不好走，但视野开阔，格局放大，机会也就更多。

不要在能吃苦的年龄选择安逸，也不要在该奋斗的时候被一份看似稳定的工作拴住翅膀。不管那份工作中途抛弃你，还是能为你养老，它都已经买断了你的人生。而人生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那是多少钱都无法买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