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孟买，1968年1月在我看来，首先需要了解的事情是——身处这个混乱而极其疯狂的世界之中——该如何倾听人们就我们所面临的所有问题，提供的各种结论、描述和分析。我们面临如此之多的问题。不仅仅是在这个正在腐化的国家之中，而且整个世界的人们都面临着极其复杂的问题。专家、知识分子、古鲁、神学家和牧师们，各自从他们特定的制约之中、特定的信仰等等之中，给出了各种解释。而你越是困惑，你越是悲伤，越是渴望，你就越想得到舒适、安全或者清晰的认识。也确实有些人在提供安全和清晰的认识，而我认为，学习如何倾听他们所提供的东西，是明智的(不仅仅是如何听取他们所说，还有讲话者所说),因为我们都是如此容易上当受骗，我们想要接受，我们想要被言语所欺骗、所催眠，我们想要一种轻松逃离困惑和悲伤的途径。我们热切地——这是最不幸的——想去接受，特别是接受那些根据某个模式来解释如何面对遍及全世界的危机的人所说的话，而这些模式，因他们成长过程中所处的制约和文化而各不相同。

全世界的人类都被数千年来的原则和观念制约着，而当生活——它是一种运动——需要你倾注全部的注意力时，你却做不到，因为你是在根据某个模式运作和思考，无论这个模式是商羯罗、马克思、列宁给的，还是你最近新拜的古鲁给你的。所以你不得不问一问：为什么全世界的人类都按照模式生活?我不知道你是否曾经问过，你为什么一直生活在概念层面，你为什么总是形成某个观念，并试图在那个层面上生活和思考?但现实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现实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它与观念毫不相干；这是首先要意识到的事情。你需要彻底丢弃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方法，全新地重新思考这整件事情，你不能再以一个印度教徒、基督教徒、佛教徒或者一个穆斯林的身份去思考。作为人类的一员——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生活在这个可怕的城镇里，面对着它所有的苦难、肮脏和污浊——如果你想要过一种每分钟都完整而圆满的生活，你就不能再按某个模式去思考。yipindushu.com

生活就是关系。你不能根据某个模式与别人发生关系——你明白吗?这很简单。你得生活，你得去办公室或者工厂上班、劳作、努力；但是，如果你试图根据你心目中古代的老师们所建立的某个图景或者模式生活，你与别人就没有任何关系发生——你只不过是在依照某个概念在生活。

你的头脑在观念层面运作，在一个概念化的、抽象的层面运1 商羯罗(788—820年):是印度正统的婆罗门吠檀多派(Vedanta)中最有影响的思想家。——译者注作，然而生活是每天发生的联系，我们需要了解的是每天的悲伤、痛苦、孤独和绝望，而不是抽象的观念，不是聪明的作家们写出的才华横溢的作品。当我们的日常生活如此沉重地包裹在意识形态的外衣之下，生活就会变得卑劣、令人困惑以及毫无意义。

你需要做的是，觉知你的制约——知道你是被制约的，知道你已被局限了数个世纪。如果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么你就会继续为他人、为自己制造巨大的困惑和巨大的痛苦。

我们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们没有爱，我们变得残忍、麻木、冷漠、无情。没有爱，你解决不了任何事情。你是否曾经问过自己，你为什么完全没有爱?你知道我说的爱是什么吗?——就是很友好，却没有任何动机；就是很慷慨，对别人感同身受，感受到肮脏街道的丑陋，感受到贫穷；看到全世界发生的这种人口爆炸，感受它，去弄清楚为什么，去大声疾呼，而不是为了你自己可怜的小家庭，或者你喜爱的什么人死去这一点小事情而哭泣，是为了这个世界彻底的混乱而哭泣。

所有的感受都已失去，因为我们都变得非常非常聪明。聪明就是世俗——请务必意识到这一点。当我们很聪明时，我们实际上就是很世俗。我们通过教育变得聪明。我们变得聪明，是因为人口过剩迫使我们努力挣扎求生、竞争，用我们的聪明才智、借助通过考试和取得工作来赶走别人。我们只是想要生存下去，因而变得聪明——看看你自己就知道了。我们从不讨论现实——如何结束战争，如何友善相待，如何慷慨为人——我们总是愿意讨论抽象的事情。

我所说的爱，是不知道分别的心灵所具有的品质——你明白吗?因为只要有分别，就会有冲突，就会有羡慕，就会有嫉妒和敌对，就会有对权力和地位的渴望——这些是我们聪明世故的产物。只要你与他人之间有分别，就不会有关系存在——尽管你也许结婚了、有孩子、有性——因为当你感觉到自己与别人相分离时，你就没有爱，而若没有爱，你就无法解决这个世界的问题或者你面临的任何问题。请务必认识到这个根本的问题：你没有爱——为什么呢?当你看到落日或者树木的美，当你看到悲伤、痛苦、困惑和人类痛苦不堪的生活，爱为什么没有在你心中沸腾呢?你为什么没有爱?这是最根本的问题，根本问题并不是上帝是否存在，也不是你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而是你作为人类为什么没有这样一种心灵品质，它超越一切分别，超越所有国家、所有宗教及其信仰和教条，以及人类为了保护自己所发明的一切。为什么你没有?请务必问问你自己。这真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请不要就这样置之不理。

作为人类的一员，你是如此聪明、如此能干、如此机巧、如此有竞争力，技术方面取得了如此之多的成就，能够登上月球或者在深海生活数周，发明了不可思议的电脑——但你为什么没有那真正重要的东西?没有爱，你变得愤世嫉俗、充满恐惧，所有的关系都是冲突。我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地面对过这个问题，即为什么你的内心空空如也。

这不是一场多愁善感或者群情激昂的聚会。爱既不是多愁善感，也不是情绪化，它与奉献或忠诚毫无关系。你需要去弄清楚你为什么没有爱，而在探索发现的过程中你也许就会遇到它。你无法培育爱，你无法通过练习某个方法来获得爱，没有学校能教你这一点。而若没有爱——无论你做什么，走遍世界上所有的寺庙，读遍所有所谓的圣书——你的生命都将陷于困惑之中，你也将生活在悲伤之中。

你的日常生活如何，你的社会就会如何。明白吗，先生们?社会与你、你的样子、你已然如何并没有任何不同——社会就是你生活的团体。社会混乱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自己的生活是混乱的。秩序无法通过智力上的组织、通过某个计划来实现——我们几千年来尝试过了所有这一切；人们曾前赴后继地努力创造一个新社会、新团体和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却全都失败了，他们之所以必定会失败，是因为他们的建设是以某个模式、某个概念或某种理想为基础的。

所以，我们来弄清楚我们能否倾注全力来解决这个生命的问题——生活中日复一日的折磨、痛苦、困惑和转瞬即逝的喜悦。如果你不理解它，也就是爱它，你就无法解决它。如果你不知道分别中隐含着什么、关系意味着什么，你就无法去爱；我们来探究这一点，不是从智力上、语言上，而是真正地去探究。探究，就是去看、去观察你实际的关系如何——你与妻子、家庭、老板和邻居的日常关系——来看看究竟有没有可能超越这种分裂的、狭隘的存在状态。

首先，不要被语言所困——你明白吗?词语并非那件真实的事物， “树”这个词并不是实际的树——这很简单。这个词并不能帮助你接触那棵树，你得与它直接接触，把你的手放在它上面。我们是语言的奴隶，是想法、意象和符号的奴隶。若要直接与什么接触，语言就不能从中作梗。所以，你需要学习看和听的艺术，并发现如何去看：如何去看你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如何看一棵树、一朵云和美丽的落日。若要非常清楚地看到什么，你必须敏感——你明白吗?如果你的双手僵硬、冷酷、残忍，你就无法碰触那棵树。

如果你的双眼因你的焦虑、你的神明、你的妻子、你的性事、你的恐惧而盲目，你就无法看到云朵和夕阳的美。

你需要学习如何去看、如何看到，而这门艺术无法从别人那里学来，你得自己来。当讲话者给出解释时，不要让解释转移你的注意力，而是真的去这么做。不要说： “我会努力去做的”——这是你所讲出的最具逃避性的话。你要么做，要么不做——没有试着去做或者尽力去做。

当你看着一片树叶，你是怎么看的?显然你既是用眼睛看它，也是用你的头脑去看——头脑有它自己对树叶的记忆，以及那片叶子在植物学上的名称。所以，你用眼睛看，你同时也通过联想起的记忆来看——对吗?两个过程同时在进行。你用眼睛看，同时你也通过记忆在看，通过你对那片树叶或者对你的妻子或者丈夫或者云朵怀有的意象在看。

当你看着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你带着对他或她多年来建立起的意象来看，从性、快乐、苦恼、折磨和愤怒的言语等等诸多的记忆去看；你们为彼此建立起意象——这是一个真切的事实。那么，有关系的只是这两个意象，而你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只有一种分离——必然会有一种分离——进而是冲突，进而是爱的完全缺失。只要你没有意识到意象的机制、结构和本质，那么你就永远无法摆脱它，你就会永远处于冲突之中。

这个世界需要合作——这个国家极度需要这一点。这个国家，通过语言划分，通过微不足道的民族划分等方式，把自己弄得四分五裂，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它必须通过合作才能生存下去。如果你没有爱，你怎么能与别人合作呢?当你野心勃勃、四分五裂、争强好胜，用语言、信仰和教条将自己划分开来时，你怎么能使用"合作"这个词呢?而当你知道了如何真正地合作，那么你就会知道如何不合作了——你必须两个都知道。当你知道了合作的含义、深度和意义时，你就会知道什么时候不合作是正确的行动。但是首先你必须知道如何合作，而如果有分别就不可能有合作。如果你怀有意象，分别就始终会存在——尽管你生活在家庭中，尽管你与妻子或丈夫同床共枕。首先看到，因为你有各种野心、贪婪、嫉妒和成功的意象——尽管你们也许生活在同一栋房子里，生了孩子——但你们两个是互相分离的，你们并没有合作。有爱才能有合作。爱不是多愁善感，它与感情泛滥毫无关系；爱不是快乐，爱不是欲望。要遇上这件非凡无比的事情，遇上它的美，你就必须学习如何去看，如何看那棵树、看你的妻子和孩子们。

人类为什么会遭遇这样深重的危机，这场彻底混乱、失序的危机，而人类内心的混乱又在社会上从外在表现无遗?为什么人类存在了数百万年，却来到了如此悲惨和冲突的境地之中?为什么?这种混乱已变得如此耸人听闻。其原因是什么?你会说： “是因为人口过剩"——印度已经人口过剩了，每年却还有一千二百五十万人出生。你会说： “是因为道德随着技术知识的增长而沦丧了。”你会说： “是因为缺乏沟通。”这都是些油滑的不经思考的回答。你无法通过这种随便的回答发现事情的深度或真相。为什么你在这个国家中生活了这么久，你有你的老师、商羯罗、《薄伽梵歌》、古鲁和不成熟的圣人们，为什么你发现自己现在实际上正处于这种状态中，处于这种混乱和困惑之中?为什么?如果你抛开那些人口过剩、伴随着技术知识的增长而缺失的道德和缺乏直接的沟通等等随便的解释——它们也许有某种真实性——那么这种苦难的根本原因和根源是什么?为什么像这样的一个国家，有着善良、友好、不杀生、不残忍的传统——与你们的那种生活大相径庭——为什么你们有所有这些导师，你们为什么会走错，又是从哪里开始一切都完全走错了呢?若要深入这个问题，你必须非常仔细地探究；若要探究，你就必须没有偏见；若要弄清楚，你就必须自由、无惧。我们来弄清楚——也就是发现根源所在；而对根源的发现并不能帮你摆脱那根源——请务必了解这一点。你也许知道你觉得不舒服是因为得了癌症，但是知道你得了癌症并不能让你摆脱那种疾病，你也许需要进行手术。同样，你也许发现了你悲伤的缘由，但是这并不能让你摆脱它的影响；而能让你摆脱其影响的，是对根源的即刻了解——那是对它动手术。你需要去看，你需要探究根源，为此必须有自由；你也许会害怕，因为自由意味着对过去的全部否定，对你的神明、信仰和仪式的彻底否定——彻底摒弃那一切。大部分人害怕自由，然而只有自由的心——热切的心、觉醒的心——才能真正发现这场灾难、这深重的悲伤是如何降临到人类身上的。

所以，踏上旅程的第一件事，就是确保你是轻装上路，没有负担、偏见和忧虑。而那就像是给我们内心带来一场彻底的革命，心灵必须发生一次彻底的突变；如果你不能自由地去探索，反而害怕将要发生的事情，这种转变就无法发生。

如果你足够幸运，发现了该如何倾听、如何去看，那么你自己就会发现在看的行动、倾听的行动本身之中就有一种至福——不是来自某个神祇的祝福，没有任何祝福来自于神明、祈祷或者庙宇——只有当你知道如何去爱时，至福才能来临。

摘自《会刊》1973—1974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