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在一所州立大学教心理学，在课堂上遇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他看起来相当成熟，对社会问题颇为关心，也喜欢讨论各种思想。他甚至会在课外进行独立的严肃阅读——在那所大学里，这样的学生可谓凤毛麟角。然而，他又有点像早年的纳西索斯，总有办法把人们吸引到身边，同时又刻意同他们保持距离。在他身上，我也看到了厄科的影子：他惯于把从别的地方听来的观念，当作自己的东西对人讲述——这正是自恋的明显证据之一。但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究竟陷得多深，直到有一天在日常生活中关怀心灵他私下来找我谈话。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满脸严肃的神情。“怎么了?”我问。

“我必须告诉别人。”他眼里燃烧着火焰，“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

“说下去。”我说“我发现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哦?”“我是耶稣基督。”如此直截了当的表达，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我身负拯救世界的使命。”他继续说，“我知道我能创造奇迹。不要误会，我不是说我只是个基督徒，或只是耶稣的追随者，或只是一个像耶稣的人。我就是重返人世的耶稣本人。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疯狂，但这是真的。”

必须承认，这位年轻人的确具有强烈的使命感。他同时具备了才华、信念、理想和精力。但是，如果他那症候性的自恋不能深化下去，让他得以窥见自己的心灵，那他就无法拥有任何真正的成就，只能在挫折和沮丧中度过一生。我曾向在州立医院工作的同仁提过这件事，他回答：“哦，我们病房里有好几个耶稣呢。”在我看来，这位年轻人的自恋幻想固然荒诞，但他同样具备着巨大的潜能。要关怀他的心灵，就要帮他精心培植这些幻想，直到它们转化成真实生活中的力量和效率。与其从纯粹的病理学角度看待他的幻想，不如将之视为一种契机，促使他展开积极进取的4肃新生活。所以，我并不奇怪“这些荒谬绝伦的想法从何而来”,而是扪心自问，“该如何让这个年轻人实现他的理想?”我当然知道，像他这样自认为耶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可能会让他变成另一个邪教教主吉姆·琼斯。但如果我能用积极认真的态度看待他的自恋，也许就能让它在日常生活中开花结果。

在神话中，纳西索斯的心灵最终变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花。他没有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更没有为少年时代的愚昧而忏悔。即使在进入阴世之后，纳西索斯仍然在凝视自己的倒影。这意味着，一旦少年之心得到接纳，成为人格和心灵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自恋的症候就会不治而愈。一般来说，如果我们对某种行为不予接纳，拒绝将它视为我们本性的一部分，那么它就会变成一种症候。我那位年轻的学生，也许要经过多年的思考，才能把表层的自恋转化成充实生命的神话。然而，倘若世上没有了年少轻狂的理想主义，没有了那些自比为耶稣、莫扎特或马丁·路德·金的年轻人，那么，我们作为个人抑或社会又将何去何从呢?理想主义插着自恋的翅膀翱翔在天空，与其强迫它降落，不如接纳它、思索它、拥抱它，让它从大理石般的冰冷坚硬，自然而然地转化成花朵般的柔美和芬芳。

很多时候，自恋会在我们心中激起强烈的阴暗感，以至于我们看不见它可能带来的积极效应。在美国文化中，谦卑是最核心的道德标准之一。社会伦理要求我们保持谦恭，任何时候都不能妄自尊大。而自恋正是谦卑的反面，所以我们总是努力压制它。但自恋的存在恰恰说明，我们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谦卑，而是伟大的梦想，高远的目标，以及对自己的才华和能力的信心。

自恋的问题并不在于目标的高远，而是如何落实这些目标。自恋的人无论在自己心中还是周围的人身上，都会遭遇抗拒的力量。朋友和同事要么对他避而远之，要么带着高高在上的口气训斥："你应该体验一下真实的生活，不要再做白日梦了!"或者""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但“长大"并不能解决自恋的问题。相反，我们应该尽可能发掘自恋的神话内涵，只有这样，自恋的蓓蕾才能绽放成人格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