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走越慢，大腿没有受过登山训练，开始轻微抽筋。不知什么时候，我到达通向山顶的长长的山脊，一下站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我放眼眺望脚下的绿谷，房屋、道路如同玩具，汽车几乎看不清楚，人就更看不见了。我家在很远的地方，远近见不到其他人。

我猛地吃了一惊：我一个人在山上。我感到惊喜：没有任何人帮助，我用自己的双脚走完了这么远的路，这是我付出努力获得的成绩。我心里感到十分满足：是我自己做出了决定，是我自己走到山上，这是我的成绩。

这时，我第一次想起山顶，山顶应该离我不远了。走到现在，我一直没有想过山顶。沿途我一直集中精力找路，我看见雪崩席卷的痕迹、木屋残存的墙基，我寻找老鹰，没见老鹰的踪迹。我不停地朝着山顶的方向行走，但山顶好像并不是我的目标。

忘记目标，这是我这次登山获得的一个重要认识。许多年后回顾这次登山经历，我还认识到：上山的时候，我没有想其他，只想着下一步，只考虑应该把下一步放到哪里、该怎样迈出下一步，考虑这些无数的步伐会把我引向何处。我完全沉浸在对下一步的思考之中，也许有生以来第一次超越了自我。道路、寻找道路，比我自己更加重要，道路比目标更加重要。目标不一定只是山顶，我对霍卡雷克的好奇、老鹰、雪崩的痕迹、我到山上、陡斜的山翼、狭窄的通往山顶的山脊，以及高高站在我熟悉的世界的上面，这些都是目标。

同时，我“脱离”了时间，忘记周围的一切，潜入另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存在于我的内在、也存在于我的外在，在这个世界里，内在与外在合为一体；在这个世界里，我与自己融为一体、与我的四周融为一体。

我在山脊上站了好几个小时，突然到达这么高的山上，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这时，天气突然变坏。雷雨瞬间降临，天骤然变黑、变冷，风起，随即转为风暴，狂风夹杂着雨和冰雹，横打在我的脸上、光裸的胳膊和腿上。通向山顶还有半个钟点的路，小路弯弯曲曲，不时消逝在高大的松树林中，雷鸣电闪中我看不见一点路的影子，在南北两翼狭窄的山脊上我迷路了。我的球鞋在变软的地上打滑，我觉得很冷，对陡斜的山坡感到害怕，也不清楚自己在山南还是山北。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的处境非常非常危险。

为了躲避雷雨风暴，我躲到很高的松树下面，在这儿我至少不会摔到山下。周围的世界一片混乱，咆哮的风、轰鸣的雷、冰冷的雨让我感到恐惧。我精疲力竭，全身发抖，忍受着刺骨的寒冷。我已经没有能量了，从早饭以后我就没有吃喝过任何东西。

我依然记得当时的寒冷，记得自己全身的颤抖，记得自己仿佛被超人力量掌控的感觉，记得那种孤立无助的感觉，记得自己当时意识到不会得救的感觉，所有的恐惧仍历历在目，似乎就在昨天。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攀登霍卡雷克，也没有告诉妈妈。人在不顺利的时候往往会顾影自怜，有一个极其短暂的时刻，我觉得自己很可怜，觉得很不公平：在我快要到达霍卡雷克山顶的时候，碰上了坏天气并且迷了路。这不是我想象的登山，妈妈的故事也不是这样的，妈妈的故事那样惊险有趣，而我却快要冻僵了，我觉得自己并非探险，而是可怜无比、深陷危险。我试图寻找当时承担责任的人和事。如果我们不顺利，都是他人的“罪过”,在山下的生活里就是这样的，在山上还会两样吗?但是，风暴和山一样，它没有恶意也没有好心，它只是风暴，并不关心我这个躲在松树下面的小人儿，它狂吹着，把抱怨和指责在几秒钟里刮回到我的脸上，我瞬间明白：是我自己造成了现在难受而危险的处境，是我自己决定攀登霍卡雷克，因此我必须自己对此承担责任。山里有雷雨，没有人强迫我在这种天气上山，我碰到雷雨，不是他人的“罪过”,是我自愿到这里来，所以，即便我才12岁，别人也没有义务来为我带路。我很清楚，不会有人来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没有人来救我，我只有自己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