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至简,且歌且行。
人性本善,这是天性。但人性在展开过程中却是和题,即善恶相对,这是天理折射到人欲。正是这种人性的内涵及其展开,形成了人性的悖论,以及大干世界中人性交叉所展现的纷繁复杂和滚滚红尘。但无论怎样,人性的本质及其机理决定,人性的展开和社会的体制根本点是抑恶扬善。这也是金庸小说的主题之一。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方,竞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
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使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义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躇。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当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雪山飞狐》曾经引起倾城热议,曾经让千百万读者悬心费心揪心难心,一个开放式的结尾令小说张力倍增,魅力恒在。胡斐这最后一刀,劈,还是不劈,只在一念之间。 人本身就是个矛盾体。金庸在((雪山飞狐》的结尾把人性本身不可调和的矛盾描写到了极致。小说中苗家与胡家有累世之仇,虽然两家都是大善之人,但血债面前,谁也跨不过这道坎儿去。偏偏胡斐与苗若兰倾心相爱,胡斐被怀疑勾引苗若兰与其苟且,苗父爱女心切,有心杀之。 当误会没有解开之时,苗父与胡斐打斗到了崖边,两人命悬一线。崖上石块仅能承受一人重量,而胡斐这时如果将苗父劈下崖去,苗父毫无还手之力。 一念定格终生。这结尾妙就妙在读者可以按照自己对人性的理解而给出不同的答案,在其中融入自己对亲仇爱恨、对人生社会的种种体验。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人性有人性的法则。江湖的规矩往往以刚性的原则存在:惩恶扬善、扶危济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正邪不两立,恩仇必分明;兄弟间重义轻利、恋人间同生共死……而人性的法则就要柔软复杂得多,不同层次的内在需求遭遇千变万化的外在时境时,形成了纷纭复杂、千姿百态的矛盾冲突,并在内外变动不居、物我交相错杂的情势里形成难以预期难以把握的生长和转化的方向,绝非简单的善恶、美丑、正邪、爱恨、恩仇等可以尽述。 人的本质作为人之为人的规定性,在与其他各种事物的遇合中,表现出种种性状,我们通常将其称为人性。人性问题,从古到今都是人们思考、研究和争论的一个焦点,并且在各大人文社会科学中都没有什么共同的结论。哲学侧重从人的本质、人的自然与社会属性上去探讨人性;社会学侧重从生产关系、社会分工的角度概括人性;伦理学侧重从善恶观念、价值属性上剖析人性;文学则以深厚广博的共性为基础,展现异彩纷呈的个性特征。金庸先生的武侠作品是中国武侠小说的集大成者,吸引人的不仅是出神入化的武功描写,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更加重要的是对人性的挖掘。他精研心法,饱蘸情墨,披文以人情,缘情而见性,为我们勾勒的众多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不仅充满文学色彩,而且深具哲学意蕴。正如金庸先生所说:“我个人始终觉得,在小说中人的性格和感情,比起社会意义具有更大的重要性,武功可以事实上不可能,人的性格总是应当可能的。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只有刻画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 塑造武侠人物难免要对其进行漫画式的夸张,脸谱化的描摹,有时甚至要刻意地进行简单化、符号化甚至极端化处理。杀伐决断,快意恩仇,武侠人物往往个性鲜明,情感单一,具有先赋特征,从世俗生活的大背景下分离出来,在一个虚拟的江湖世界中任性恣情、纵横驰骋。尽管如此,金庸笔下仍然有一大批形色各异、性情复杂的人物跃然纸上,把人性的复杂和深刻诠释得淋漓尽致。这其中有浑身毛病的大英雄韦小宝,也有严于律己的伪君子岳不群。郭靖、萧峰、杨过等主角形象让我们无法忘却,左冷禅、裘千丈、李莫愁这些二线人物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谈到他们时也能如数家珍,对他们的命运唏嘘嗟叹。在金庸的小说中,他们都是完整的人、真实的人,尤其是在对他们的人性进行描摹刻画时,金庸先生创作的是武侠小说,但仍然扎根于现实主义大地,赋予人物以人本内涵,挖掘和展示人性之树上作为根脉的共性与作为枝叶的个性在特定时境下的悖论表达、异向转化与对立同一。 一、极尽其丰的悖论表达宇宙创生万物。万物平等,万物亦有差别。对宇宙来说,它只塑造个体,千人千面,百人百性。 金庸小说中成千上百的人物,每个人都有着异常鲜明的个性特征。 如《天龙八部》中描写的珍珑棋局,对人物个性的揭示就非常深刻:这个珍珑变化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 段誉之失,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在于执着权势,勇于弈子,但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功夫,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竞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 可见,真正复杂的并不是珍珑棋局,而是人心和人性。人心和人性可以复杂到何种程度?便是在同一个人物身上,也充满矛盾和对立,不同时境下展现出决然不同的风格、特色来。 譬如对于善恶的表现。鲁迅先生说过,自《红楼梦》以前(其实是自((史记))始),中国的小说就存在着善恶二元对立的倾向,人物往往非善即恶,特征十分鲜明。这脸谱化的描摹也许与中国传统小说的市井出身有关吧,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便是英雄和小人的天下。与此同时,戏曲对于小说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人性的冲突对立十分明显才会使小说成为一个“正”的故事,一个市井喜欢的惩恶扬善的故事。 金庸小说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人物,譬如恶名昭著的四大恶人,每个人行凶作恶的手段振聋发聩、令人发指:恶贯满盈段延庆,报复起当年追杀他的人来,可谓丧心病狂、手段残忍,甚至将段誉和木婉清幽禁于万劫谷石屋中,强迫其服下春药阴阳合和散;无恶不作叶二娘专门偷人家孩子来玩,玩一天之后便杀掉;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岳老三,只因钟万仇的仆人进喜儿叫错他排名,又说他不是大恶人,便惨遭屠戮;穷凶极恶云中鹤,贪财贪色,其BBB便是“妙极,妙极!我早就想杀其夫而占其妻,谋其财而居其谷”。就是这样四个大恶人,每个人身上却都能找出或多或少属于人性的闪光,每个人都有善良可爱或可悯可怜之处:当段延庆意外得知段誉是自己的亲骨肉,大悲大喜之时,多年来的苦楚化为乌有,让他看透了世上的种种名利争端,放下了所有的包袱,真正出家隐遁山林;叶二娘对玄慈可谓情深义重,宁可自己受辱,跪地恳求慕容博不要揭穿真相,继而自毙殉情,显出一个江湖女子的真诚与刚烈;岳老三的憨直诚实的个性特点原本已给读者带来很多阅读乐趣,为了救师傅段誉挺身而出,被段延庆的铜杖贯胸而死时,实在令人扼腕;就是贪淫好色的云中鹤,在西夏公主招亲时,也曾大发善心,对跳崖自杀的王语嫣舍命相救。 若四大恶人一味作恶,既找不到可悲悯的根由,也没有任何良心发现的时刻,人物就既脱离了生活的真实,也谈不上艺术的真实,而成为没有血色没有温度的失败的人物,作品也就成了苍白僵直的立不住的作品。 人性的丰富,源于宇宙创生的丰富。悖论的存在,是人性丰富性的必然结果和精彩表达,而悖论的根由,恰在这千丝万缕的纠结、前愆后绊的因果之中。“恶的原因是未被实现的善。善的错误在于,恶出现了。 这是伦理学的悖论之一。善宣布了自己的高级原则,但没有在生活中实现和实施他们。”([俄]别尔嘉耶夫著,张百春译:《论人的使命——悖论伦理学体验》,学林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274页)小说中最能体现人性悖论的情节,倒是泯除了善恶以后。不管人物个性的主调是善是恶,一当面对至爱血亲,便显出无边慈柔、旷世勇毅,所谓舐犊情深,血浓于水,在亲情之下,根本无法用善恶来评判人性。 段延庆在得知自己有儿子时的激动,欧阳锋在欧阳克被压大石之下时的真情流露,让我们感受到了恶人的天良;萧峰父子三十年方才谋面,却一起袒露胸口狼头迎风长啸,“大恶人”与大英雄血脉相融,豪气干云;段正淳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眼睁睁看着四个最心爱的女人血溅堂前,自己也自刎以谢,让我们见识了大理段二作为父亲的至性至情的一面。 思想史、哲学史上历来有性善、性恶之争。孟子主张人性本善论,《三字经》开篇即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荀子主张人性本恶,有“人之性恶,其善伪也”的论断。而告子认为人性无善无不善,“生之谓性”,“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中国传统文化中还有人主张人性既善又恶,如西汉的扬雄就认为“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往圣先贤之所以持论不同,是因为人的本性原本就善恶难辨,或者说不能以善恶论之。内在本性遭遇外时外境后发生的千变万化,更无法以二元论的方式来厘清。因而悖论是常态,人性悖论的表达无处不在。在江湖世界里,善恶不但并不绝对,而且是相生相克此消彼长,犹如一个硬币的两面。说金庸的小说有反武侠的色彩,正是因为如此,看似善的东西却常常是恶,看似十恶不赦的恶人却总是心存善念,正邪势不两立的背后是人性的冲突。 再如对于爱恨的表现。在中国乃至整个世界的文化中,关于性,再没有这样的领域,能渗透这么多的伪饰,关于它的议论中能包含这么多的胆怯;而关于爱,也再找不出第二个领域,能容纳世间这么多的惆怅、嫉妒、忧伤、欢乐、幸福、喜悦,关于它的作品中充斥着人性的高贵或卑劣、圣洁或龌龊。金庸写爱情,比之武侠更令人心意婉转、荡气回肠。 他作品中的爱,不指向性的生理事实,也不指向凡俗的社会生活,而更趋近于唯一的、永恒的、本体论的爱情。段誉的痴心、韦小宝的花心、萧峰的苦心、游坦之的执心,固然各具特色,写出男人世界不一而足的情衷;岳灵珊、郭芙、阿紫、李莫愁等纠结一世、系于生死、难以自拔的苦恋,更带我们走进一个女子们可叹、可怜、可恨、可悲的情感世界。 在她们的爱里能看到滚烫的心,也能看到人性的撕裂之苦。爱恨纠缠中,有着武侠故事难以替代的心理意味和哲学深度。 对爱情的追求和处理,最能见出人性本色。它无关善恶,不分等级,只凭天性,但得心意相通。甚而至于爱和不爱跟对方都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爱着的人对着自己心中的影子抒情。世人都道令狐冲武功人品都是一流,对小师妹的痴情更是空前绝后不掺半点虚情假意,偏偏岳灵珊心中只有林平之,一个从一开始就企图利用她、乃至到最后亲手杀死她的冤家。有眼无珠还是鬼迷心窍?“大师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对你不起。”临死之际,岳灵珊并不糊涂,她感念大师哥的好,但这与男女之爱无关,她惦念的仍然是林平之,明知道太委屈了令狐冲,也要开这个口,请求大师哥照顾瞎了眼的平弟:令狐冲一怔,万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杀妻,岳灵珊命在垂危,竟然还是不能忘情于他。令狐冲此时恨不得将林平之抓来,将他千刀万剐,日后要饶了他性命,也是千难万难,如何肯去照顾这负心的恶贼?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令狐冲胸口如受重击,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听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调,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当日在思过崖上心痛如绞,便是为了听到她口唱这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来,自是想着当日与林平之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 她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张,慢慢闭上了眼睛。歌声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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