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温和的幽默

安徒生的童话有一种特有的幽默风格，这种幽默往往若隐若现在字里行间，渗透在对话和场景之中，一点也不尖锐、突兀或刻薄，而是闪烁着温和、机智的光泽，令读到它的人心中荡起一片快活的涟漪，嘴边浮现一个会心的微笑。正是这种温和的幽默，形成了安徒生童话所特有的温馨快活的魅力。比如：

“那儿是鸭子的小宝宝在游泳吗？”那几只小麻雀一看到水上浮着的羽毛，就这样问。

“你们要问问题，就应该问得聪明一点！”麻雀妈妈说。

——《邻居们》

“嗯，情形怎样？”一只来拜访她的老鸭子问。

“这个蛋费的时间真久！”坐着的母鸭说，“它老是不裂开。请你看看别的吧。他们真是一些最逗人爱的小鸭儿！都像他们的爸爸——这个坏东西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一次！”

——《丑小鸭》

钱猪装得非常满，连摇也摇不响——这的确要算是一只钱猪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了。他现在高高地站在橱柜上，瞧不起房里一切其他的东西。他知道得很清楚，他肚皮里所装的钱可以买到这所有的玩具。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心中有数”。

——《钱猪》

安徒生常常运用他温和的幽默当武器，来含蓄地解剖和讽刺丹麦社会中的一些达官权贵、文坛小人、暴发户等等，讽刺他们的愚蠢、虚伪、骄横或奢侈。例如在童话《皇帝的新装》中，不可一世的皇帝竟然愚蠢到赤身裸体上街游行，而满街的臣民却异口同声地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赞美的话。又比如童话《邻居们》中，安徒生将那些不懂艺术真谛却又品头论足的文艺批评家比喻成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这三只麻雀想在烟囱和玫瑰花上飞过去，却碰到了一堵硬墙。这原来是一幅画，一幅美丽的巨画。它是画家根据他的速写完成的。

“叽叽！”这些麻雀说，“这没有什么！只不过看起来像真东西罢了。叽叽！这就是‘美’呀！你们能看出这是什么道理吗？我看不出什么道理！”

屋顶上有一辆铁车，上面还套着几匹铁马，由一个胜利女神赶着。这原来是多瓦尔生博物馆。

“你看她是多么光彩，你看她是多么光彩！”麻雀老姑娘说，“这一定就是所谓‘美’了。叽叽！不过它比孔雀要大一点！”

这些玫瑰花都点点头，认出了灰色的邻居们。它们看到他们，觉得非常高兴。

“活着和开着花，碰到旧时的朋友，每天看到和善的面孔——这是多么幸福啊！这儿每天都好像是一个节日！”

“叽叽！”这些麻雀齐声说，“是的，它们的确是我们的老邻居。我们记得起它们在那个池塘旁边的原形。叽！它们真是发迹了！是的，有人一觉醒来就成了贵人。我们不懂，在它们那一大堆红颜色里有什么了不起的高贵的东西？咳，那上面就有一片枯萎的叶子——我们一眼就看得出来！”

在安徒生初闯文坛、最需要善意的指导和支持的时候，这种类似的聒噪曾经一再搅扰着他、窒息着他，使他脆弱的心灵备受煎熬，因此当他拿起写童话的笔时，这些情景就自然而然地化为了上述生动的故事情节，其中麻雀们聒噪时的神态描绘得惟妙惟肖，恰到好处地揭示出讽刺对象那种庸俗浅薄、自作聪明、充满嫉妒的心态。

构成安徒生童话幽默风格的重要因素之一，是其语言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往往活跃了整个作品的气氛，十分富有感染力。例如《夜莺》的开头：“你大概知道，在中国，皇帝是一个中国人，他周围的人也是中国人。”那种煞有介事的幽默令人忍俊不禁。有时候这种幽默的语气与内涵的哲理相结合，往往会形成某种格言化的效果，如“永恒的真理是很长的，比这个故事要长得多”（《各得其所》）。

（四）浓郁的诗意

安徒生的童话优雅、浪漫、多愁善感，充满古典诗意美。从个性气质上看，安徒生是个地道的诗人，他十分敏感而多忧，感情丰富而细腻，心中充满对人生的渴望和对真善美的追求。他踏上文坛，首先选择的创作体裁就是诗，这种诗人的独特气质给他的童话带来了浓郁的诗意。“他的许多童话实际上是诗。”（叶君健：《安徒生童话选·译者前言》）的确，安徒生的许多童话作品实际上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更像是一首诗作，例如《海的女儿》《旅伴》《天国花园》《永恒的友情》《荷马墓上的一朵玫瑰》《安琪儿》《普赛克》《民歌的鸟儿》《光荣的荆棘路》《祖母》《天鹅的窠》《没有画的画册》《老栎树的梦》《在辽远的海极》《聪明人的宝石》《蝴蝶》……在我们所熟悉的他的许多童话作品中，那种浓郁的诗意美无所不在。

这种浓郁的诗意美，首先来自作品中的艺术形象所表达的作家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安徒生童话中塑造了许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优美动人、经久不衰的艺术形象，如人鱼公主、拇指姑娘、爱丽莎、小意达、丑小鸭、依卜和小克丽斯汀、小格尔达、夜莺、梦神等等，在这些艺术形象中，最打动读者的首先是他们所具有的善良正直的品格和执着追求美好事物的丰富情感与信念。如那个坚定的小锡兵，无论身处何等逆境，心中的爱情却始终不渝；又如美丽柔情的小人鱼，尽管深深地爱着王子，却能够为了王子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生命；还有善良坚韧的爱丽莎，为了使11个哥哥解除魔法的控制，忍受着各种折磨和屈辱，等等。这些童话形象在以其心灵的优美高尚深深地感动着读者的同时，也无一例外地都具有优美可爱的容貌，如小人鱼：“她的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拇指姑娘：“是人们所想象不到的一个最美丽的人儿，那么娇嫩，那么明朗，像一片最纯洁的玫瑰花瓣。”又如爱丽莎，“风儿吹过屋外玫瑰花组成的篱笆，它对这些玫瑰花儿低声说：‘还有谁比你们更美丽呢？’可是玫瑰花儿摇摇头，回答说：‘还有爱丽莎！’”……这些内外兼美的艺术形象，倾注了安徒生建立在真善美基础上的人生理想。

浓郁的诗意美，还来自奇异的想象和幻想，特别是借助于梦境和幻觉巧妙构成童话幻境。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安徒生与其说热衷于编织一个美丽的幻想故事，不如说更倾心于运用幻想手段来营造一种美丽而纯洁的诗意的氛围。例如《海的女儿》中，那宽敞华丽的海底宫殿、绮丽多姿的海底花园、亮晶晶的珍珠、随波摇曳的珊瑚，还有那陆地上的皇宫、群山、森林，以及天上玫瑰色的云、温暖的太阳和无数透明的飞翔着的天使……美丽沉静的小人鱼、英俊高贵的王子就在这如梦如幻的蔚蓝色仙境中演绎了他们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安徒生运用幻想和夸张，通过小人鱼这个奇异而又优美的幻想形象将海底、人间、天上三个世界组接和贯穿，构成一种深邃、和谐、充满博大的人道主义内涵的艺术境界。除了这种直接描绘幻想世界的方式之外，安徒生还擅长借助梦境、幻觉等来进行艺术构思，将梦的跳跃性和随意性与奔放不羁的想象融为一体，营造出一种朦胧而缥缈的韵味。像《梦神》《小意达的花儿》《柳树下的梦》等就是以梦贯穿起来的。而在运用幻觉的童话中，最著名的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有着长长的金色鬈发、衣不遮体的小女孩坐在又硬又冷的墙角里，在漫天狂舞的雪花中看见了一连串幻境：热腾腾香喷喷朝她走来的烤鹅、挂满亮晶晶饰物的圣诞树、在金光环绕中微笑着将她携往天国的祖母……这些美丽的幻境与贫穷、饥饿和死亡的残酷现实形成异常鲜明刺目的反差，为作品蒙上了一层极其凄艳、催人泪下的强烈的悲剧色彩，对读者的心灵造成巨大的震撼。

浓郁的诗意美还来自优美动人的、令人触景生情的景物描写。安徒生是一位极擅长描写景物的作家，他笔下的景物形象具有浓郁的丹麦风格和北欧特色，例如《丑小鸭》的开头一段描写：

乡下真是非常美丽。这正是夏天！小麦是金黄的，燕麦是绿油油的。干草在绿色的牧场上堆成垛，鹳鸟用它又长又红的腿子在散着步，啰唆地讲着埃及话。这是它从妈妈那儿学到的一种语言。田野和牧场的周围有些大森林，森林里有些很深的池塘。的确，乡间是非常美丽的。太阳光正照着一幢老式的房子，它周围流着几条很深的小溪。从墙角那儿一直到水里，全盖满了牛蒡的大叶子。

读者从这段描写中仿佛看到了一幅19世纪丹麦色彩明丽、朴素悠闲的乡村风景画，那种美不胜收的感染力充溢于字里行间。在安徒生童话中，还常常出现一些源自北欧神话的艺术形象：美丽而冷酷的白雪皇后和冰姑娘（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北欧神话中的冰霜、巨灵）、像一股寒冷的白雾一样的死神、有着少女的上半身和一条鱼尾的人鱼、拟人化的北风等等。特别是一些极富北欧特色的景物描写，例如：

白雪皇后的大厅里是空洞的、广阔的和寒冷的。……宫殿的墙是由积雪筑成的，刺骨的寒风就是它的窗和门。这里面有一百多间房子，全是雪花吹到一起形成的。它们之中最大的房间有几丹麦里路长。强烈的北极光把它们照亮；它们非常大，非常空，非常寒冷和非常光亮。

——《白雪皇后》

现在轮到那第五个姐姐了。她的生日恰恰是在冬天，所以她能看到其他的姐姐在第一次浮出海面时所没有看到过的东西。海染上了一片绿色，巨大的冰山在四周移动。她说每一座冰山看起来像一颗珠子，然而却比人类所建造的教堂塔楼还要大得多。它们以种种奇奇怪怪的形状出现，像钻石似的射出光彩。她曾在一座最大的冰山上坐过，让海风吹着她细长的头发，所有的船只绕过她坐着的那块地方，惊惶地远远避开。不过在黄昏的时分，天上忽然布起了一片乌云。电闪起来了，雷轰起来了。黑色的巨浪掀起整片整片的冰块，使它们在血红的雷电中闪着光。所有的船只都收下了帆，造成一种惊惶和恐怖的气氛。她却安静地坐在那浮动的冰山上，望着蓝色的闪电弯弯曲曲地射进反光的海里。

……现在她看见前面展开一片陆地和一群蔚蓝色的高山，山顶上闪耀着的白雪看起来像睡着的天鹅。

——《海的女儿》

读着这样的句子，读者会不由自主地被带入一种广袤、苍凉、深邃而神秘的意境之中。

最后，浓郁的诗意美还来自安徒生那浪漫主义作家所特有的诗意的抒情。安徒生的童话始终笼罩着一种浓浓的抒情色彩，那是一种执着的、深沉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抒情色彩。作为抒情诗人的安徒生，他重视情感的抒发，往往胜过叙事，因此，在他的许多童话作品中，没有曲折错综的故事情节，却充满着抒情的感叹，如《没有画的画册》《光荣的荆棘路》《荷马墓上的一朵玫瑰花》《在辽远的海极》等等，即使是那些有故事情节的童话作品，也还是浸泡在浓浓的抒情氛围之中。安徒生童话中的抒情内涵大致集中在这样几个方面：对真善美的热情、对劳动者的同情、对恋人的爱情。而由于作家个人气质和生活坎坷所造成的原因，安徒生笔下的抒情主人公大多数时候是以一个多愁善感、怀着忧郁和深沉的悲剧感的形象出现，例如《海的女儿》《丑小鸭》《柳树下的梦》《单身汉的睡帽》《一本不说话的书》等童话作品中的主人公，每个主人公的遭遇都是一曲长长的感伤而余韵绕梁的咏叹调，而这种富于鲜明个性的抒情风格，又使安徒生的童话具有一种深沉感人的艺术魅力。

安徒生童话以其光芒四射的艺术魅力使世界第一次认识了丹麦，认识了北欧，它不仅给丹麦，也给北欧、给世界留下了一份宝贵的文化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