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居尔伯爵夫人（LaComtessedeségur，1799—1874），是19世纪中期法国童话创作中出现的一位重要的作家。她出生于俄罗斯的圣彼得堡，父亲是一名俄国将军。拿破仑大军攻占莫斯科时，她父亲下令放火焚烧莫斯科城（列夫·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曾有过描述），后于1817年被流放到了法国。她也随同移居法国，并同一位法国伯爵结婚，加入了法国籍。作为一位儿童文学作家，塞居尔伯爵夫人可谓大器晚成。她是一位贵族妇女，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法国努埃特大庄园。在她成为祖母后，她常常讲故事给儿孙们听。这些故事后来成为她创作的素材。1856年，时年57岁的塞居尔夫人出版了第一部作品《新童话》，很快声名鹊起，并由此成为一名儿童文学作家。

塞居尔夫人的主要作品除了《新童话》外，还有《模范小姑娘》（1858）、《假期》（1859）、《驴子的回忆》（1860）、《索菲的不幸》（1864）、《杜拉金将军》（1866）等。此外，她还撰写过3部教育论著。

塞居尔夫人在18年的岁月中所撰写的20部儿童文学作品，大部分属于儿童小说作品，其中，童话作品有《新童话》《驴子的回忆》等。这些作品在19世纪法国的童话创作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大体说来，从艺术特点上看，塞居尔夫人的童话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即收入最早出版的《新童话》中的那些中短篇童话作品。这些作品具有较浓郁的民间童话特色，反映了塞居尔夫人初期童话创作的艺术特色，如《金发小姑娘的故事》《小亨利》等。

中篇童话《金发小姑娘的故事》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善良、正直的国王贝楠有一个善良美丽的小女儿，名叫布隆迪娜（意思是“金发小姑娘”）。她的继母伏拜特王后十分嫉恨她。布隆迪娜长到7岁的时候，有一天，10岁的小仆人为糖果和甜食所诱惑，按王后的旨意把她引进了只能进不能出的丁香林。在魔林里，小猫米农把她带到一座华丽的宫殿里。善良的主人鹿妈妈碧什热情周到地接待了她，并让她睡在用绣着金丝的玫瑰色绸子装饰的房间里。梦中，碧什和米农教给她许多知识，使她学会了弹琴、歌唱、绘画和写字。7年时间飞快地过去，布隆迪娜醒了过来。此时她已是一位14岁的少女。她思念父亲，耐心期盼着与父亲团聚的日子。不料在一只坏鹦鹉的恭维、挑唆和怂恿之下，她竟怀疑起最真诚的朋友碧什和米农，以致不听碧什的话，去堆满乱石的荒地上摘下了一枝玫瑰花，招来了自己命运中的恶神，也损害了两个善待她的朋友。如梦初醒的布隆迪娜痛悔万分，决心以自己的痛苦赎过。在她又饿又渴之时，一头脖子上挂着小盆的母牛为她送来了牛奶。当她独自在林中痛苦地度过6个星期之后，一只特别大的乌龟来对她说：“如果你有勇气爬到我的背上来，6个月之内不下去，而且在这个漫长的旅行结束之前，你一个问题也不向我提，我就可以把你带到一个地方，在那儿你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如果你没有勇气到达目的地，你就会永远逃不出鹦鹉和玫瑰花的魔力的控制，我也再不能救你了。”经过180天寂寞而艰难的旅行之后，布隆迪娜终于来到了好意仙女的宫殿。可当她看见鹿妈妈碧什和小猫米农的皮被金刚石钉子钉在用金子和象牙精雕细刻而成的大柜中时，顿时晕倒过去。好意仙女帮助她苏醒过来，并告诉她由于她的悔恨和经受的痛苦，感动了仙女王后，丁香林里的恶神所施的魔法被解除了。原来好意仙女就是恢复了人形的碧什，而小猫米农也已恢复了王子的原形。布隆迪娜和他们一起坐着用珍珠和金子做成的小车，由4只洁白耀眼的天鹅驾着飞回了贝楠国王的宫殿，大家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小亨利》叙述的则是7岁的儿童小亨利为救治病危的母亲，克服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最后找到生命草的故事。在寻找生命草的过程中，他凭着勇敢、耐心和善良，解救了落入险境的乌鸦、公鸡和青蛙；进山以后，他又不畏艰难给两位山神分别割麦磨面做面包、摘葡萄酿酒，为一头大狼打猎做食物，为一只大猫捞完了沟里所有的鱼并分别煮熟或腌成了咸鱼。最后，他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危险和磨难以后，终于找到了生命草，治好了妈妈的病，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人们不知道亨利和妈妈活了多长时间。可能仙女王后使他们长生不老，并且把他们搬到了仙女住的宫殿里去了。

这两篇童话艺术上的共同特点是，情节曲折跌宕，结构精巧完整，叙事丰满细腻，语言也比较密丽讲究，与18世纪以多尔诺瓦夫人为代表的贵族沙龙妇女作家的童话作品颇有艺术质地上的相同或相似之处。从主题上看，作品通过两位小主人公的奇险经历，赞扬了勇敢、善良、坚韧、刚强的品格，肯定了知错必改、尊敬父母的良好品行。这一切既表现了作家的艺术创作风格和道德教化倾向，又显示了相当浓烈的民间文学色彩。

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发现，在塞居尔夫人的中短篇童话中，已经透露了某些新的童话艺术色彩。例如，在《小灰老鼠》中，尽管民间童话的影响痕迹依然浓重，仙女、王子依然穿梭其间，万能的魔法依然不时发威，但我们也不难看出，主人公罗莎丽的生活及故事发生的环境已经具有了较强的现实生活的印迹。是的，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塞居尔夫人对古典童话所进行的一场艺术革新，正在悄悄地孕育之中。

塞居尔夫人童话的第二种类型即是她的代表作、长篇童话《驴子的回忆》（1860），也即是我所说的塞居尔夫人对古典童话进行艺术革新的标志性作品。

《驴子的回忆》这部作品在文体样式上无疑会令那些熟透了古典童话艺术模式而又喜欢寻根刨底的读者大感困惑：一头聪明的驴子成了作品中的叙述者，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儿童、老人、保姆、村长、警察、盗贼、厨师、马车夫、旅店老板等则成了被叙述者；古典童话中的常人——国王、公主、灰姑娘、后妈等的故事常常是那么荒诞，那么离奇，而一头驴子眼中的世界又是如此真切，如此写实。这的确令人大感疑惑。是的，关于这部作品的体裁，人们的把握就不一致。通常人们都认定它是一部童话，但也有研究者则认为它是一部小说，如这部作品中译本的“前言”中就认为：“《驴子的回忆》是一部以驴子卡迪雄为主人公的儿童小说，应归入拟人化的动物故事一类。”363

《驴子的回忆》的意义也就在这里：它一举突破了古典童话的艺术桎梏，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童话叙事模式。在这部作品中，叙事视角是纯童话的，而叙事视域则基本上是现实的。于是，荒诞、夸张的表现形式与客观、平实的表现内容实现了巧妙的统一，拟人化的童话叙事与写实性的小说叙事获得了自然的融合，而动物世界与人的世界也完成了一种新的艺术结盟——在《驴子的回忆》中，动物世界成了观察世态万千的一个别致的切入角度，而人情世态又借助动物的眼光和感受获得了一种微妙的呈现和注解。因此，从文体上看，《驴子的回忆》是一部汲取、融合了小说叙事特长的、别开生面的童话作品。说它是当代“童话小说”的艺术滥觞，恐怕也是准确的。

《驴子的回忆》是以一头年迈的驴子卡迪雄回忆和追述往事的方式展开叙述的：“小时候的事情，我已记不大清楚。我很可能和其他小驴一样，很漂亮，很和气，却又很不幸。那时候，我一定非常聪明。因为，直到如今，我虽然老了，可我还是比同伴们聪明一些。我曾经多次作弄过那些可怜的主人；他们不过是人，他们不可能具有一头驴子所具有的智慧。”平实、舒缓而又透着幽默和机趣的叙述，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引人入胜的童话世界。

《驴子的回忆》中译本的“内容提要”是这样提示读者的：卡迪雄是一头聪明的驴子，它有种种非凡的表现：赛驴会上得过奖，帮助捉过强盗，没有受过训练就能做出种种技驴的表现。但是它处处好表现自己，又十分任性，报复心很重，因此惹了不少祸，几次换了主人。最后一家主人老老小小都很喜欢它，但是由于它心地狭窄，恶作剧差点弄出人命来，主人们一度都疏远了它。后来它觉悟到自己错了，并在一系列行动中改正了自己的错误，成了一头既聪明、勤劳、驯良又具有同情心的驴子，最后得到了一家人特别是孩子们的信任。

很显然，无论是作为一位深受劝诫醒世文学传统影响的儿童文学作家，还是作为一位热心为儿孙们的成长而写作的老祖母，塞居尔夫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在作品中表达自己强烈的道德教育意图。在《驴子的回忆》的结束语部分，作者就借用驴子卡迪雄的口吻，作了这样的总结和点题：“我利用一个不能外出的严冬组织材料，写下了我一生中的几件大事。少年朋友们，你们说不定觉得这些故事很有趣。它们会使你懂得，要别人待你好，你必须先待别人好；你认为最蠢的人，其实他们并不像外表那样蠢；动物，包括最可怜的驴子，都是有感情的，它们有爱主人的心，知道什么是受虐待，它们有报复心，也有表示感情的愿望；它是否幸福，把主人当作朋友还是敌人，全都取决于主人的态度。我生活得很幸福，我得到所有人的爱护，得到小主人雅克友情的关怀。我已经老了，不过驴子是长寿的。只要我还能站得住，就能行走，我就能用我的智慧和力量为主人服务。”

我想说，对于儿童文学而言，它主要是成人社会为满足儿童读者的精神需要和成长需求而创作、提供的一种文学产品，它既反映着成人社会对儿童的理解和认识，又必然会携带着成人社会的观念和期望。因此，教育性几乎可以说是儿童文学的文化本能和文化天性的一个重要组成内容。换句话说，教育性与儿童文学的审美本性在文化天性上是可以相容的。在儿童文学的艺术语境中，审美价值的“天敌”不是教育价值，而是伤害、践踏审美价值的说教主义暴行。

从世界儿童文学史上看，在许多处于经典位置的名著，例如《爱的教育》《木偶奇遇记》等作品中，众多而明显的教育意念总是会不时地与我们不期而遇，但它们仍然被看成是成功的、具有稳定的经典品质的作品而被我们永远敬重和继承。这是因为，在这些作品中，教育性并没有构成对审美性的冲击或伤害，至少是没有构成超出一般艺术分寸感的冲击或伤害。

从这个意义上看，我想说，塞居尔夫人表现出了一位高明的儿童文学作家或者说同时也是一位高明的教育家的明智和素养。整部《驴子的回忆》几乎从头至尾都浸润在一种自然、轻巧而又极为幽默、充满意味的叙事笔调中。在这种笔调中，我们接受了一个充分童话化、艺术化了的形象——驴子卡迪雄；我们通过卡迪雄富有童心、智慧和幽默感的眼光和感受进入了一个散发出浓浓情味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是迷人的、有趣的，它使作品中所有思想的表达、意味的呈现，都变得如此自然而又妙趣横生，以致无论小读者和大读者，都会把作品作为一个完整的世界接受下来。

我们不妨来看看作品中描述的一个精彩的片段。雅克和女孩卡米耶等小伙伴一起带着卡迪雄去集市上看技驴的表演，他们相信卡迪雄比其他所有的驴子都聪明，只要让它看了技驴的表演，它就能学会那些把戏。锣鼓声响，表演开始了。主人声称这头驴子不像它的同类那样愚蠢，甚至比许多人还要聪明。这使旁观者、一向高傲的卡迪雄非常恼火，并决心报复。当主人让那头叫“米尔里弗洛勒”的技驴把一束花献给人群中最漂亮的女士时——我们来看看“卡迪雄”的叙述：

只见所有女人的手都伸了出来，准备接受花束。我不禁笑了。米尔里弗洛勒绕场走了一圈，在一个又胖又难看的女人面前站住，把花束放在她手里。后

来我才知道，她就是米尔里弗洛勒的女主人，当时她手里还拿着糖块呢。

真没意思！我很气愤，一下子跃过围绳进入了表演场地。人们大吃一惊。我姿态优美地向前、后、左、右的观众一一行礼，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个胖女人，夺下花束，走向卡米耶，把花束放在她的膝盖上。全体观众热烈鼓掌，我走回原来的位置上去。人们纷纷猜测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人以为预先早有安排，原来就有两头技驴，而不是一头；另一些人本来就认识我，看见我和小主人们在一起，都为我的聪明欣喜若狂。

接着，主人又让技驴把一顶帽子戴到“人群中最蠢的人”的头上去。技驴仍按事先的安排，准备把帽子戴到一个“红脸膛的胖男孩”——也就是主人儿子的头上时，报复的机会来了。只见卡迪雄又一次冲进圈子夺下帽子，朝技驴主人的头上套去……

这时，作者用夸张的笔调让卡迪雄得意地继续它的叙述：“我无法形容人们欢笑、喝彩跟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场面，反正世上还从来没有过一头驴子取得那样的成功，取得那样的胜利。成千上万的人涌进绳圈，他们都想来碰碰我，摸摸我，近前来细细看我。认识我的人都非常自豪，向不认识我的人介绍我的名字，向他们讲述许多故事。这些故事有真实的，也有编出来的。在那些故事里，我都是了不起的角色。有人说，有一次火灾，我独自打开抽水机扑灭了大火。还说我登上四楼，打开女主人的房间门，把酣睡的女主人从床上拖起来，当时火焰已经吞没所有楼梯和窗口，我就小心翼翼把女主人背在背上从四楼跳下去。女主人和我都没有受伤，因为保护我女主人的天神在空中托住了我们，让我们轻轻飘下地面。还说我有一次，独自杀死了50个强盗，一口咬死一个，这些强盗一个也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向他们的同伴发出警告。还说我从地窖中救出150个人，强盗把那些人锁上铁链准备养肥后吃掉。还说我在一次比赛中，一口气跑100公里，只用5小时，战胜了当地所有的良马。”

这简直有些神乎其神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19世纪，一个被称为塞居尔夫人的法国童话作家就是为我们写出了这样夸张幽默、痛快淋漓的作品！于是，无论是不由自主的道德劝谕，还是毫不遮掩的挖苦讽刺，都在塞居尔夫人活泼、晓畅而又极富童心意趣的叙事中化成了读者美妙的阅读上的愉悦感。

因此我说，《驴子的回忆》是塞居尔夫人为19世纪的法国童话提供的一部重要作品。它对传统童话的艺术革新使其获得了格外突出的历史地位，而它那美妙可爱的叙事艺术则使其获得了长久的阅读魅力。事实上，由于卡迪雄形象的成功塑造，也由于这部童话的家喻户晓，“卡迪雄”在法国已成了毛驴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