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通俗儿童文学的条件——那须正干的“活宝三人组”系列

1987年10月，我受教育部派遣，作为访问学者去日本留学。从鸟越信、上笙一郎等学者那里，我了解到了大众儿童文学这一理论概念，而从那须正干的“活宝三人组”系列作品这里，我感受到了大众儿童文学的艺术魅力。

1990年4月，作为大阪国际儿童文学馆邀请的客座研究员，我再次去日本从事儿童文学研究时，适逢《“活宝三人组”研究大全》一书出版。阅读这部研究著作，我一方面为20部系列作品（当时）总发行量为1000万册这一数字惊叹，一方面感佩日本儿童文学的学者和作家们对大众（通俗）儿童文学的珍视。

“活宝三人组”系列作品，自1978年出版第一部《活宝三人组出场记》，至2004年出版最后一部《活宝三人组毕业典礼》，50部洋洋大观，至2004年共计发行2100百万册，据说到了2010年，总发行量已经攀升至4000万册，堪称日本儿童文学出版销售的一个神话。

那须正干的“活宝三人组”系列作品，不仅发行量巨大，而且是日本最具水准和代表性的大众儿童文学。我读其中的作品，一个深切的感受是，创作高水平的大众儿童文学，其实需要作家有多姿多彩的艺术创意，经过严格的艺术功力上的修炼。

与日本另一位杰出的通俗儿童文学作家山中恒一样，那须正干也是在通俗和艺术两种类型的儿童文学创作上，都能左右逢源的作家。儿童文学作家大石真认为那须正干是一个椭圆形作家，这个椭圆的两个圆心就是通俗儿童文学和艺术儿童文学。的确，那须正干既创作了“活宝三人组”这样的通俗儿童文学巨著，也创作了《我们驶向大海》这样的在艺术儿童文学领域产生重大影响的作品。我在《儿童文学的本质》（新版为《经典这样告诉我们》）一书中曾评价道：“《我们驶向大海》堪称日本现实主义小说的一部厚重的力作。作家对不同家庭里的不同个性的少年性格的精微刻画，给人以极强的现实感，作家磨砺十年的讲故事手笔，赋予每个细节以可信性。我阅读它时，如入白日梦中，少年们仿佛从书中走出来，在我的眼前和身边说话、行动着。当性情胆怯、身材瘦小的嗣郎释放出那么强大的生命能量时，作家越是不动声色，作品越是催人泪下。”

日本学者宫川健朗在论文《“诺亚方舟”的去向——那须正干与儿童文学的现在》中认为，在《我们驶向大海》（1980年1月）之后出版的《活宝三人组探险队》也许是接续前者创作的作品。《我们驶向大海》的结尾是邦俊和诚史终于驾起木筏驶向大海并下落不明，而《活宝三人组探险队》则是从八谷飞、博士、阿慢漂流到荒岛，开始探险写起。这的确是两种作品的一种内在联系。在我看来，“活宝三人组”有着与艺术儿童文学更为广泛的联系，比如，故事结构的严谨架构，人物性格的合乎逻辑性的展开，以性格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细节的关照，前后伏线的照应，这些，我们也是可以从优秀的艺术儿童文学那儿看到的。

也就是说，在那须正干的椭圆形儿童文学世界里，通俗作品和艺术作品是打通的。两者的艺术类型和阅读功能的指向虽然不同，但是，在艺术的打磨上却是用了同样的功力。

值得重视的是，那须正干对通俗儿童文学怀着敬畏之心，在艺术上绝不降格以求。作家自己说过，“活宝三人组”的50部作品是以平均半年一本的速度创作的。相比之下，我们的某些通俗儿童文学的写作节奏之快，却叫人担心：是否会导致思想和艺术的缺钙。那须正干写作通俗儿童文学，并不是为了迎合儿童读者，而是来自自己的内在欲求，所以，他才用足了力气。

“活宝三人组”系列这里还有一个不能忽视且发人深省的现象，这就是作为通俗作品，它获得了众多的成人读者的狂热喜爱。在那须正干的讲演会上，往往会出现众多的三四十岁的听众，这些人或者是读着“活宝三人组”长大的，或者是与自己的孩子一起成了“活宝三人组”的粉丝。有感于此，那须正干还专门为成人读者创作了“中年活宝三人组”系列作品，描写成年后的活宝三人组的故事。

如果通俗儿童文学也可以有经典的话，我认为连续出版、畅销了32年，以含金量极高的趣味性、艺术性赢得了儿童和成人热切支持的“活宝三人组”是名副其实的经典。

在我眼里，识别某种作品是否为通俗儿童文学，大致有三个标签：趣味性（可读性）、娱乐性（消遣性）和模式化（类型化）。我之所以不把“畅销”作为标签，是因为它本身并不能构成作品的艺术特质。但是，有了这三个标签，还不能自动检测出某种通俗儿童文学作品的艺术质量。评价通俗儿童文学作品，与评价艺术儿童文学（“艺术儿童文学”这一提法其实有点怪，因为通俗儿童文学也是一种“艺术”，但这里我们不去理它）一样，需要对文本进行具体研究和细部分析。

对于通俗儿童文学而言，其艺术质量要靠哪些条件来保证呢？下面，我们就以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已出版的“活宝三人组”系列作品为研究对象，讨论通俗儿童文学要想优秀需要具备的条件这一问题。

（一）写好故事

儿童文学是故事文学。写好故事虽然也是对艺术儿童文学的要求，但是，通俗儿童文学更要重视讲好故事，因为这是保证趣味性（可读性）的必要的和重要的条件。

从内容上讲，故事与题材有关。通俗儿童文学往往以系列作品的形式出现，比如托马斯·布热齐纳的《冒险小虎队》、迈克尔·劳伦斯的“活宝三人组”以及威勒德·普赖斯的《哈尔罗杰历险记》。对系列作品而言，与故事的质量相联系，就有题材的趣味性和丰富性的问题。历险、魔幻、悬疑、侦探、传奇、历史等题材在吸引儿童读者方面，历来是十分有效的。在题材方面，威勒德·普赖斯的《哈尔罗杰历险记》表现出的是或一领域内的丰富性，这以作者是位博物学家，又受聘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和全国地理协会，奔赴世界各地的林莽、极地、原始部落的丰富的考察活动为条件，而那须正干的“活宝三人组”的题材体现的则是不同领域的丰富性，举凡历险、魔幻、悬疑、侦探、传奇、历史、日常生活，作家无不涉猎，并且驾驭起来均得心应手。

但是，仅凭题材（内容）取胜，还不能称为故事高手。故事的形式超越于题材之上，是通俗儿童文学的艺术的更高层面的东西。近些年来，我们的原创通俗儿童文学系列作品，往往都是写反复故事，就是说一本书并没有一个贯穿全篇的发展型故事，而是由一个个小故事组成，这些小故事是独立、并列的存在，摘取一个或几个，并不影响全书。我不是说，反复故事没有艺术价值，但是，对于动辄十本、二十本的系列作品而言，反复故事所带来的趣味性和阅读满足有着很大的局限。

不能不说，那须正干的“活宝三人组”的50卷作品能够持续创作26年，至今畅销33年，精心打造的精彩故事是其成功的秘诀之一。

那须正干写的几乎都是贯穿全书的发展型故事——有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在那些发展型故事里，那须正干从容地写起因，巧妙地做铺垫，为吸引读者的兴趣，他让故事峰回路转、曲径通幽。为调足读者的胃口，他让故事一波三折直至惊涛拍岸，而故事的结局，他当然要让读者意料不到。他知道，这样写故事，读者才会啧啧称赞，并愿意期盼上半年（“活宝三人组”的写作、出版节奏是半年一本）好再掏腰包，再过把瘾而且仍不算完。

（二）写好性格

文学是人学。写出生动的人物性格，这在通俗儿童文学也不例外。在塑造性格方面，通俗儿童文学有一个特殊之处，就是偏爱“三人行”（成人通俗文学如《三个火枪手》也是如此）。前面提到的托马斯·布热齐纳的《冒险小虎队》是碧吉、路克、帕特里克，迈克尔·劳伦斯的“活宝三人组”是蹦蹦、安安和皮皮，都是“三人行”，威勒德·普赖斯的《哈尔罗杰历险记》也是兄弟二人组合。

因为是人物的组合，那么设置一个优化的性格组合，就成了生成作品趣味性的重要条件。在这一方面，那须正干的“活宝三人组”可以说是心有灵犀。与很多人物组合的通俗故事相比，那须正干匠心独具，将三个主人公的性格搭配得更为巧妙，更具有作品趣味性的生成性。

“活宝三人组”里的三个小学六年级男孩，性格各不相同。小个子八谷飞运动神经发达，可是脑神经却常常短路。这个急性子，偏偏行动力很强，什么事情没有想好就去做，所以，在故事里，他往往是那个挑事和惹麻烦的角色，比如莽撞地去调查高桥（《侦探队》）；贸然开起了咨询所（《结婚咨询所》）；怂恿别人去竞选，自己却因打人掉入了竞争一方设的陷阱（《儿童会长》）；私自开摩托艇出海却忘了加油（《探险记》），总之“掉链子”“秃噜扣”（书名里原本有这个意思）的往往是八谷飞。戴眼镜的博士博览群书，满腹学问，善于思考，颇有智谋，常常运筹帷幄，是在八谷飞惹下麻烦后，推动事态向好的方向发展的人物。高高胖胖的阿慢是个慢性子，他心眼好、肚量大，往往是成“故事”之美的角色，没有他这种性格，八谷飞和博士就很难组合。阿慢往往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来，《侦探队》里的勇擒水野，《出场记》里答题的从容不迫，过关斩将，以及《结婚咨询所》里感动的眼泪，都是出自阿慢。

因为设置了这样三个性格，在那须正干的故事里，先是“三人行，必要出事”，然后，往往是爱思考、有智谋的博士来为故事推波助澜，心眼好、度量大的阿慢来成故事之美。也就是说，这三个人到一起，一定会有戏，而且是有一出好戏。把评论家石井直人和藤田两人的话合在一起说，就是“八谷飞的行动力、博士的思考力和阿慢的包容力”“加在一起天下无敌”。

在《结婚咨询所》里，八谷飞在早报上看到一个小学生自杀的报道，就决定办一个儿童电话咨询所，帮助其他小学生解除烦恼，一番鼓动之后，他与博士、阿慢真的用阿慢家的电话办起了咨询所，但是很快遇到麻烦，办不下去了。就在咨询所关门之前，阿慢装扮他人，用公共电话打回家里，向八谷飞和博士倾诉了妈妈要再婚的烦恼。体贴而善于思考的博士体会到阿慢是割舍不下对生身父亲的牵挂，并通过自己读过的动物行为学上的“铭记”，意识到要让阿慢去见远在东京的父亲。结果，阿慢在东京被生父和同胞哥哥冷落而归。归途的电车上，八谷飞和博士本以为不被生父接纳的阿慢会选择妈妈的再婚对象成田先生，不料阿慢却说，妈妈可以和成田结婚，但是，他不是我爸爸，我这一生已经不需要爸爸了，把故事引向了高潮。在这个不断出现悬念，最终让人感动、感慨的故事里，三个角色各起各的作用，以不同的性格推动或深化了故事的开展。

（三）具有幽默感

如果简化式地理解文学的幽默，可以解释成作者创作的令人发笑的文本。但是，幽默与搞笑不同，在思想蕴含上，幽默让人笑过之后若有所思，在艺术功能上，幽默有助于作品的相关表现。

我们看看《儿童会长》的“写在前面”——

如果当上儿童会会长，我让大家星期一和星期六都放假，其余四天只上半天课。

——八谷飞

如果当上儿童会会长，我会给大家吃零食和睡午觉的时间。另外，早上十点钟才开始上课。

——阿慢

虽说不可能当选，但假定能当选上儿童会会长，我将在学校的厕所里摆放书架。这样，大家就能够在厕所里读有用之书。

——博士

敬请您将珍贵的一票投给活宝三人组！

这个有趣的“写在前面”，既表现出三个人不同的性情和嗜好，也为后来的竞选儿童会会长的故事做了交代。八谷飞出头竞选，其演说词果然就是：“不管怎么样，如果我当上儿童会长，就取消作业。嗯，不是这样，是请求老师取消作业。然后，还请老师取消考试和家长通知书。然后，寒假延长一周。我认为，这样一来，上学就会变得更快乐。”

不论艺术还是通俗，儿童文学作品都要重视并写好对话，因为对话可以直接呈现场景和人物性格，远比作家出来交代、说明来得生动。

那天放学以后，八谷飞和博士马上集合到阿慢家。

“听着，如果有电话打进来，先由阿慢来接。听了要咨询的事情以后，要说：那好，现在把电话交给老师。”

八谷飞严肃地发号施令。“所说的老师，指的是你？”“是啊。”

“哎，我和博士算什么呢？”

“当然是老师了。我进行咨询时，也会有答不上来的时候吧。比如说，因为过于肥胖而烦恼的人，苦于大便干燥的人打过来时，就由你来接待。”

“我可不大便干燥。这要由博士来接待。”阿慢回头看一眼另一位老师。

“我先要拒绝接待，因为我在厕所里待的时间长，是因为在读书，而不是因为便秘。”

博士做出遗憾的样子，望向一边。

三位老师就便秘问题讨论时，电话铃已经响起来了。

类似这样幽默地表现人物性格的对话，在“活宝三人组”里经常可见。

那须正干拥有很好的语言和文化的感觉。他给八谷良平取的绰号是“八兵卫”（因为语言转换的关系，译成八谷飞，既保留了八谷这个姓，又用“飞”表示他的行动力），这个名字是八谷良平的发音的缩略，同时又是日本传统大众文化中的名字，其本身就是不假思索、草率行动的急性子性格的符号。阿慢这个名字，在日语里既是慢动作这个词发音的缩写，又与行动缓慢的老牛的叫声“哞”是一个发音。还有，八谷飞他们管宅和老师叫“咸萝卜”，也是因为日语里宅和与咸萝卜是谐音。起这样的绰号，都表现出作家具有很好的幽默感。

作为幽默作品，“活宝三人组”在绘画上也下了功夫。在《儿童会长》里，竞选涉及“事前运动”（选前活动），漫画家前川一夫利用“事前运动”的谐音，让八谷飞说：“什么，事前乌冬？！”“这样的乌冬（运动）我还从没吃过呢！”

我体会“活宝三人组”的幽默感时，感觉到那须正干是有顽童心性的。有些故事里，比如在《时间漂流记》《结婚咨询所》和《儿童会长》里，他似乎有意在耍弄八谷飞，让他出洋相，但是那须正干是怀着朋友间开玩笑的那种善意的，玩笑归玩笑，最终他总是让八谷飞功成名就。

（四）拥有平衡雅俗的能力

通俗儿童文学与艺术儿童文学虽然类型不同，但都是堂堂正正的艺术。以为通俗儿童文学在艺术性上低于艺术儿童文学，是一种审美误识，因为要将通俗儿童文学写得有趣、好看，绝对需要一流的艺术才华。

优秀的通俗儿童文学作家，是拥有特殊艺术才能的人。那须正干就是在通俗和艺术两种类型的儿童文学创作上，都能左右逢源的作家。

在通俗文学研究中，有“雅俗融合”的提法，与此相比，我更愿意提倡“雅俗平衡”，因为“融合”体现不出度，“平衡”则体现出度，失去度，很容易失去雅俗的界限，使雅文学和俗文学失去站位的基础。

拿“活宝三人组”来说，在需要的时候，那须正干可以随时写出感动来。在《探险记》里，当阿慢失散不见，八谷飞凄然地问博士“你知道怎么举行葬礼吗”的时候，在《结婚咨询所》里，当渴求父爱的阿慢说出“我一生都没有父亲了。也许会出现代替父亲的人，不过，那不是真正的父亲。我不要那样的人。唔，不需要”这段话时（我翻译这段话，心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既对不幸的阿慢心生怜爱，也对坚忍的阿慢心生感佩），在《儿童会长》里，当懦弱的阿章为支持八谷飞竞选，在大家面前披露八谷飞为帮助自己而饱受欺凌时，那须正干都是想让读者产生感动，也确实收到了这样的效果。但是，那须正干知道，感动过头会使消遣性、娱乐性阅读变味，所以他会适时、适当地控制笔墨，以与前面的风格保持一致。也许往前走一步，即是艺术的，往后退一步（不放大、不强化）就是通俗的。在观照人生的思想性方面也是如此。那须正干是一位有思想的作家，他的“活宝三人组”是有思想的作品，比如《儿童会长》《结婚咨询所》《盒饭股份公司》都蕴含着关于儿童成长的思想，但是，他并不像写作《我们驶向大海》那样，在表现深刻的思想上用力开掘，而是点到为止，保持通俗作品的风格和特质。

创作优秀的通俗儿童文学，需要具有很好的平衡能力。掌握了这一平衡能力，才能在雅文学和俗文学两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使通俗儿童文学作品在充满趣味性（可读性）的同时，还保持艺术的张力，而不至于沦为浅陋的读物。而这种难度，绝不在艺术儿童文学创作的难度之下。

（五）在模式化（类型化）中推陈出新

通俗文学本身是模式化（类型化）的艺术：不同作家创作的通俗作品相互之间都有些相像；同时，一个通俗作家的系列作品又呈现出模式化（类型化）倾向，同一系列的作品彼此之间也十分相像。如果我们把通俗儿童文学看作一种艺术，那么，表述其特质的“模式化（类型化）”就不该是一个贬义词，正如民间文学的模式化（类型化）不是贬义词一样。

尽管通俗文学的模式化（类型化）不是贬义词，但是，通俗文学要成为优秀，与模式化形成矛盾的推陈出新却应该是一个必备的条件。与雅文学相比，通俗文学是带着镣铐跳舞的艺术。是否可以说，通俗文学的创新比雅文学还难呢。

以我的“活宝三人组”作品的阅读体验特别是翻译体验而论，那须正干是一个花样翻新的通俗儿童文学作家。别的不说，在文体上，“活宝三人组”就遍涉写实小说、幻想小说、侦探小说、冒险小说、历史小说、科幻小说等小说文体。在通俗儿童文学的一个系列里，纳入如此之多的文体，可以说是罕见的。

那须正干是一个给自己设置创作难度的通俗儿童文学作家。他的很多作品分明是在挑战自己的想象力。比如《财宝调查队》，是从北京猿人的化石失踪这一真实的历史事件写起，他在虚构中，令人信服地将这一事件与活宝三人组联系在了一起。三人组费尽周折总算找到了藏宝箱，打开一看，却是人的髅骨，就将其扔进了湖里。等到后来，博士在图书馆里读到《地球的历史》这本书，发现照片上北京猿人头盖骨的化石标本与他们扔进湖里的人骨一模一样。

“怎么会！”

博士立刻否定了闪过脑海里的猜疑。按照博士的知识，化石这东西，应该收藏在华丽的博物馆里的玻璃窗里，而不是在行李箱里。何况北京猿人化石这种世界级的贵重品呢。它肯定是被保存在有名的研究所里。

尽管如此……

当疑问再一次闪过时，博士轻轻摇着头站了起来。

窗子外，是秋天一望无际的澄澈的天空。蜂巢大坝四周的群山，也许很快就会进入红叶的季节。

我读完这一结尾，和博士一样，也弄不清他们扔进湖里的到底是不是北京猿人的化石骨了，而且真想和三人组一起回到蜂巢大坝，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一部虚构的通俗小说以假乱真地写到这个份上，不能不让人对作家的奇思妙想啧啧称奇。从后记里，我们知道那须正干查阅了很多资料，做了很多案头工作，但最重要的是他了解小孩子的心，知道他们需要什么，知道怎样才能激发他们的好奇心和探索欲。那须正干的作品不仅有趣，而且有益。

那须正干不像某些通俗儿童文学作家手忙脚乱地直奔故事，一个劲儿地折腾、热闹，他在故事情节上进行从容的铺垫、周到的安排，在描写上展开细腻的笔触，重视性格上的细节描摹。打个比方，阅读某些质量不高的通俗儿童文学，像是随旅行社跟大团旅游，走马观花，看不仔细、深入，而阅读那须正干的作品，如三五好友的自由行，在重要处、喜欢处，可以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将通俗儿童文学写得如此细腻，似乎尚不多见，而这是不是创新呢？

就具体的表现手法而言，我读过或翻译过的每本“活宝三人组”都和而不同。虽然都有精彩的故事，但是每本故事的展开都有不同的方式。虽然几乎每本“活宝三人组”都有“写在前面”，它们都有引子的作用，但是写法各个不同，一会是竞选宣言，一会是发行股票，一会是开业广告，一会是吟诗作赋。作品的开头，那须正干如果从开学的九月写起，这本是写喜欢学习的博士住进了医院（《绒毛猪的秘密》），那本就用松尾芭蕉的俳句和藤原敏行的和歌大谈九月的天气（《儿童会长》）。在小说的结局上，那须正干是喜欢给读者设置疑惑的，他的一些作品，似乎颠覆了儿童文学，特别是通俗儿童文学的大团圆模式。比如，《儿童会长》的结局是成田先生因不同意只以情人关系与阿慢母亲交往，因而两人分手这样的“悲剧”结局；《盒饭股份公司》在公司战胜困难取得成绩后，一般会给下一步的发展留下期待，然后作品结束，但是，那须正干设计了一个出人意料（至少是出乎我这个译者的意料）的结尾，让三人组退出了股份公司，令一群只会学习的好学生不知所措，这样的结尾也不够“大团圆”。

在模式化（类型化）的通俗儿童文学中，那须正干的“活宝三人组”的上述另类之处，都可以视为创新之处。

几年前，我在指出中国儿童文学正出现通俗儿童文学的分化现象后，就提倡儿童文学理论应该对通俗儿童文学进行研究。2009年，我又在《论“分化期”的中国儿童文学及其学科发展》（《南方文坛》2009年第4期）一文中，将建立通俗儿童文学理论作为儿童文学学科建设的重要工作提了出来。进行通俗儿童文学的理论研究，应该重视优秀文本的选择。对我来说，那须正干的“活宝三人组”就是优秀而又典型的通俗儿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