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怨的青春》是第二本,初版于一九八三年二月,离现在都快有二十年了。中间偶尔会翻动一下,最多只是查一两首诗的写作日期,或者影印一些给别人当资料。这么多年来,除了为“东华”和“上海文艺”出选集的时候稍为认真地看一看之外,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逐字逐行逐页地重新检视,好像重新回到那已经过去了的时光,那些个曾经多么安静和芳香的夜晚,在灯下,从我笔端从我心中,一首又一首慢慢写出来的诗。
这些诗一直是写给我自己看的,也由于它们,才能使我看到自己。知道自己正处在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刻,所有繁复的花瓣正一层一层地舒开,所有甘如醇蜜、涩如黄连的感觉正交织地在我心中存在。岁月如一条曲折的闪着光的河流静静地流过,今夜为二十年前的我心折不已,而二十年后再回顾,想必也会为此刻的我而心折。——《七里香》第121-122页
果然是这样。
在接近二十年之后的此刻,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这些诗,恍如面对生命里无法言传去又复返的召唤,是要用直觉去感知的一种存在,是很难形容的一种疼痛,微颤微寒而确实又微带甘美的战栗;而在这一切之间,我终于又重新碰触到那几乎已经隐而不见、却又从来不曾离开片刻的“初心”。 初心恒在,依旧素朴谦卑。 我一直相信,生命的本相,不在表层,而在极深极深的内里。 不管日常生活的表面是多么混乱粗糙,在我们每个人内心最幽微的地方,其实永远深藏着一份细致的初心——生命最初始之时就已经拥有的,对一切美好事物似曾相识的乡愁。 诗,就是由此而发生的。 少年时第一次试着写诗,是在读了“古诗十九首”之后,那种惊动,应该是对文字的启蒙。诗并不能成段落,都留在初中二年级的日记本里了,是一九五四年秋天的事。 而在我诗集中最早的一首诗《泪·月华》,写成于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二曰,高中三年级下学期刚开始不久。 从一九五九到一九九九,四十年间,虽然没有中断,写的却不能算多,能够收进这四本诗集里的诗,总数也不过只有两百五十二首而已。 时光疾如飞矢,从我身边掠过,然而,在我的诗里,一切却都进行得极为缓慢。 这是因为,在写诗的时候,我一无所求。 我想,这是我的幸运。因为我从来不必以写诗作为自己的专业,因此而可以离企图心很远很远,不受鞭策,不赶进度,更没有诱惑,从而能够独来独往,享有那在创作上极为珍责难得的完全的自由。 我是有资格说这样的话的。因为,四十年来,在绘画上,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受那企图心的干扰,从来也没能真正挣脱过一次啊! 当然,距离企图心的远近,和创作的品质并不一定有关联。而且,无论是何等样的作品,完成之后,就只能留待时间和观赏者来做拣选,对作品本身保持永远的沉默,是一个创作者应该有的权利和美德。 不过,在这篇序言的最后,我还是要感谢许多位朋友,谢谢他们给我的鼓励和了解。 我要谢谢大地出版社的姚宜瑛女士,我的第一和第二本诗集都在大地出版,十几年的合作非常愉快。姚女士给我的一切,是一定要深深道谢的。 谢谢晓风,愿意引导我。 谢谢七等生和萧萧,两位在十几二十年前就为我写成的评论长文,这次才能郑重放进书中,重读之时,更能领略到其中的深意。 谢谢简志忠先生和圆神的工作伙伴,让新版的两本诗集能有如此美好的面貌。 还要谢谢许多位在创作上给了我长远的关怀和影响的好朋友。 更要谢谢我挚爱的家人。 最后,我也要谢谢在中文和蒙文世界里的每一位读者。 我的文字并没有那么好,是你们自身的感动给它增添了力量和光泽;我的世界原本与众人无涉,是你们诚挚的共鸣,让我得以进入如此宽广辽阔的人间。 我从来不知道,仅只是几本薄薄的诗集,竟然能够得到如此温暖的回响。 这十几年来,在我个人的生命里,因着诗集的出版而得以与几百万的读者结缘,不能不说是一件奇遇。 有时候,在一些没有预知的角落,常会遇见前来向我致意的读者。在最初,我常常会闪躲,觉得不安。但是,慢慢地,经过多年以后,我终于领会了我们之间的共通之处,在心灵最幽微的地方,我们都拥有一颗素朴和谦卑的初心。 那么,就相对微笑吧,不必再说些什么。我们都能明白,不管生活的表象是多么混乱粗糙,也没有分什么性别和年龄,在提起笔和翻开书页的时刻里,除了诗,我们真的一无所求。 在心灵最幽微之处,生命因诗而苏醒。 二o年的初始,写于淡水画室江河张晓风一、一个叫穆伦·席连勃的蒙古女孩猛地,她抽出一幅油画,逼在我眼前。 “这一幅是我的自画像,我一直没有画完,我有点不敢画下去的感觉,因为我画了一半,才忽然发现画得好像我外婆……”而外婆在一张照片里,照片在玻璃框子里,外婆已经死了十三年了。这女子,何竟在画自画像的时候画出了记忆中的外婆呢?那其间有什么神秘的讯息呢? 外婆的全名是孛儿只斤光濂公主,一个能骑能射枪法精准的旧王族,属于吐默特部落,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她老跟小孙女说起一条河(多像《根的故事》!),河的名字叫“西喇木伦”,后来小女孩才搞清楚,外婆之所以一直说着那条河,是因为——一个女子的生命无非就是如此,在河的这一边,或者那一边。 小女孩长大了,不会射、不会骑,却有一双和开弓射箭等力的手——她画画。在另一幅已完成的自画像里,背景竟是一条大河,一条她从来没有去过的故乡的河——“西喇木伦”。一个人怎能画她没有见过的河呢?这蒙古女子必然在自己的血脉中听见河水的淙淙、在自己的黑发中隐见了河川的流泻,她必然是见过“西喇木伦”的一个。 事实上,她的名字就是“大江河”的意思,她的蒙古全名是穆伦·席连勃,但是,我们却习惯叫她席慕蓉,慕蓉是穆伦的译音。 而在半生的浪迹之后,由四川而香港而台湾而比利时,终于在石门乡村置下一幢独门独院,并在庭中养着羊齿植物和荷花的画室里,她一坐下来画自己的时候,竟仍然不经意地几乎画成外婆,画成塞上弯弓而射的孛儿只斤光濂公主,这其间,涌动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 二、好大好大的蓝花两岁,住在重庆,那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刚坡,记忆就从那里开始。似乎自己的头特别大,老是走不稳,却又爱走,所以总是跌跤,但因长得圆滚倒也没受伤。她常常从山坡上滚下去,家人找不到她的时候,就不免要到附近草丛里拨拨看,但这种跌跤对小女孩来说,差不多是一种诡秘的神奇经验。有时候她跌进一片森林,也许不是森林只是灌木丛,但对小女孩来说却是森林。有时她跌跌撞撞滚到池边,静静的池塘边一个人也没有,她发现了一种“好大好大蓝色的花”,她说给家人听,大家都笑笑,不予相信,那秘密因此封缄了十几年。直到她上了师大,有一次到阳明山写生,忽然在池边又看到那种花,像重逢了前世的友人,她急忙跑去问林玉山教授,教授回答说是“鸢尾花”,可是就在那一刹那,一个持续了十几年的幻象忽然消灭了。那种花从梦里走到现实里来,它从此只是一个有名有姓有谱可查的、规规矩矩的花,而不再是小女孩记忆里好大好大、几乎用仰角才能去看的蓝花了。 如何一个小孩能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池塘边窥见一朵花的天机,那其间有什么神秘的召唤?三十六年过去,她仍然惴惶不安地走过今春的白茶花,美,一直对她有一种蛊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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