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自我和做梦的人之间，通常会有同谋的意味。那位女士在向我讲述的同时，或许会下意识地偏袒她在梦中的自我，借此影响我对梦境的看法。这种情况很常见。为了矫正这种偏袒——我总是采取唱反调的态度，刻意追求与讲述者不同的视角。用比较专门的术语来说，我假定在讲述梦境的过程中，讲述者与梦中的自我处于同一个情结。如果我全盘接受讲述者的说辞，很可能就会陷进这个情结，而不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待问题。所以我对那位女士说：“也许你忘了关门，并不是一件坏事。

或许闯进来的人是心怀好意。至少，我们不应该太早下结论。”

我为她梦中的人物辩护，与她的意思相抵触，却可以为探讨梦境提供一个新的角度，揭露出某些特别的内涵。关怀心灵并不等于关怀自我。梦中出现的其他人物形象，可能同样需要我们的关怀。

一位从事写作的女子告诉我，有一次，她梦见一位朋友拿着蜡笔在她的打字机上乱涂乱画。她说：“那个梦真可怕，不过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性格中孩子气的一面，总是干扰我作为成年人的工作。要是我能长大就好了!”

她不仅给自己的梦下了结论，还试图影响我对这个梦的看法。她的这种表现，其实是为了回避梦中陌生的意象带给她的挑战。心灵常常与自我产生冲突，这种冲突可能是温和的，也可能很激烈。所以我小心翼翼，避免对她的看法作出评价。

“你在梦里看见的那位朋友是个孩子吗?”我问。

“不，她是个成年人。”

“那你为什么觉得她代表了孩子气的一面?”“蜡笔不是孩子的玩具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位朋友是怎样一个人?”我问。

“她很妖媚，总是穿着奇装异服——就是那种颜色鲜艳，领口开得很低的衣服。”

"那么，这位衣着鲜艳、富有魅力的女人，会不会是在以孩子气的方式，为你的作品增添色彩呢?”我试图换一种方式解释她梦中的意象。

“或许吧。”听得出，她并没有放弃原先的看法。

我不赞同她对梦境的解释，不仅是因为前面提到的原则，还因为她的口气里，明显透露出消极自恋的倾向：她不愿接纳自己孩子气的一面。但她只有克服了对自己的习惯看法——我们才能从新的角度出发，探讨她的生活状况和个人习惯。

我在这里不惜笔墨，详细解释梦的问题，不仅是因为梦能帮我们认识自己，也因为我们看待梦境的方式，可以体现我们对待一切事情的态度——包括我们如何诠释过去，如何看待现状和眼前的问题，如何理解我们身处的文化。

梦的含义绝不可能是单一的、确定的。有时候再回头看看同一个梦，就会发现全新的内涵。我喜欢把梦当作绘画来看待，也喜欢把画面当成梦来欣赏。对于莫奈画的同一幅风景，不同的观赏者会观赏到不同的含义，即使是同一个人分两次来看，也可能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反应。一幅优秀的画作，即使我们已经看过无数遍，仍然能吸引我们，让我们产生新的念头和幻想。

梦也是一样，即使被我们长期漠视，或是胡乱分析，一场梦也能保持它谜一样的神秘，让我们反复琢磨它的含义。我们之所以要解析梦境，不是为了得到确定的结论，而是为了对梦表现出足够的重视。深入探讨梦的意境，可以让我们的想象力得到解放，不再因袭旧有的思维习惯。

解读梦境、艺术作品和故事中的意象，有一个简单有效的方法：反复地探索它，聆听它传达的讯息。巴赫的《马太受难曲》,为什么能吸引我们反复倾听?原因在于，任何一件艺术作品、任何意象的本质，都是以源源不绝的方式呈现它的内涵。在进行心关怀世界的心灵理治疗和教学时，我通常会在听完患者或是学生讲述一个梦、一个故事之后，对他们说：“很好，再讲一遍——用不同的方式。”

有一次，一个年轻人拿着写给爱人的信来找我。他很珍惜那封信，因为那是他内心深处情感的表白。他说，他愿意在我面前把信朗读一遍，然后就充满感情、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他读完之后，我要他再读一遍，把重点放在不同的地方。他照做了，结果发现信中的许多细节都表达出了与方才不一样的含义。我们又试了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都能找到新的含义。这个小小的尝试证明，任何意象都具有丰富的、多层次的内涵，值得我们不断发掘。我们生命中那些重要的意象、梦境和经验，都值得我们再三体味和解读，因为它们能激发想象力，让我们的心灵保持活力。

当然，这种解读梦境的方法，并不能满足我们追求结论的欲望——这也正是"关怀心灵"与“理解心灵”的区别所在。为了关怀心灵，我们必须彻底改变看待问题的态度，不再追求唯一的、最终的答案，而是不断探索新的意境，不断发掘经验深处的一重重诗意。

我们渴望着像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一样，从梦境、艺术作品或故事中获取那唯一的含义。我们企图用人类的理性取代神话的奥秘。然而，这只会使我们的日常生活丧失复杂性和神秘感，导致我们心灵的沦丧，因为心灵原本就具有神秘性和多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