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在上，远远超越日常生活，自以为所向无敌，对凡俗生活的弱点和缺陷也丝毫不感兴趣。它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就是表面上对人亲切，身后却藏着一根大棒子。少年精神带有隐藏的虐待倾向，表面上你看不出来，直到突遭打击，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精神超升的过程本身，同样很残酷。一位男子曾告诉我，他梦见自己开着一架飞机，在老家的农场上空飞行。他的家人聚在屋前的地面上，打着手势要他降落，但他只顾一圈又一圈地绕着他们飞行。少年精神经常会与家庭的迷宫刻意保持距离，从心灵的角度来看，那个梦反映的就是这种情况。梦中，那位男子选择了纯粹的精神境界——天空，拒绝降落到地面，拒绝让心灵融进家庭的氛围里，而他的选择让家人很不高兴。这就像有些家长，发现子女加入极端组织之后，强行把他们带回家，试图矫正他们受到的影响。这一现象的原型，或许就是伊卡路斯与米诺陶——居住在迷宫中央的食人怪物——之间的矛盾。在神话中，米诺陶尤其嗜食少年男女，这正反映了家庭对少年精神的威胁。

有一次，我在一所教堂举办讲座，主题是梦的内容。在讲座的互动阶段，一位中年妇女起身发言。她说曾梦见自己正和家人一起爬山，山路十分险峻，有时还需要攀爬陡峭的岩壁。在山顶，她发现自己正用力拉着一条粗绳子，绳子末端挂着她的女婿，在空中飘来荡去。风灌进他的衣服，使他整个人膨胀了起来。她说出"膨胀"这个字眼时，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心理学含义。她很害怕，担心一旦她松手，他就会被风吹走。他却告诉她不要担心，因为他不仅很安全，而且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她这才意识到绳子是松的，似乎没有断掉的危险。

我对这个梦很感兴趣，因为它反映了那位妇女的精神生活。在她生命中的这个阶段，她正在努力攀登精神的高峰，然而身为人母，她又通过家庭与现实世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她回归了母亲的角色，开始为她心灵的“女婿”——她的精神感到担忧。她不敢让精神自由飘荡，生怕它消失在风中。

在这里，我们遇到了另一个悖论——精神生活需要根基，而建立根基的最好方法，反而是信马由缰，让精神纵情遨游。在梦中，那位妇女的女婿并不担忧，担忧的是她自己。他很享受“膨胀”的感觉，而她却看得胆战心惊。为了追求精神的境界，她甘愿攀登艰险的山路，但她又不敢相信精神的轻盈和奔放。或许有一天，她将不得不面临比多年的潜心苦修更大的困难——她需要放开绳子，任由精神寻找它自己的平衡。她信任地面上的生活，也能满足它的要求；然而，她对精神展翅高飞的天空，却充满了疑虑和畏惧。

我们不妨稍微拓展一下梦的内容，我们害怕不受约束的精神伤害心灵，于是就用世俗责任的重担压制它，不让它展翅飞翔，殊不知这才是真正危险的做法。在那位妇女的梦中，绳子是松的，绳子另一端的年轻人正在享受某种程度上的飞翔，但他并没有试图挣脱羁绊，飞向更高的天空。她误解了当时的情况，结果给自己造成了无谓的痛苦。这个梦支持了我一贯的观点，美国人害怕精神的飞升，害怕我们所不了解的天空，所以就求助于宗教，希望它约束和压制可能改变我们生活的精神。我们之所以去精神实践与心理深度教堂，固然是为了追求精神生活，但也是为了限制它。殊不知，想让精神与心灵真正融合，我们就必须任精神飞翔，让它在天空中找到自己的乐趣。

按照14世纪德国神学大师艾克哈特的说法，"只要你愿意奉行上帝的意旨，只要你对永恒和上帝心存渴望，你就不会真正贫穷。"那位妇女不愿放开她的女婿，却没意识到，他可能是一位乔装改扮的天使。她登上了山顶，她的精神追求已经取得了重大的成就，然而，她仍然无法理解摆脱精神贫穷的奥秘——放弃一切恐惧、欲望和努力。

我们若不给精神足够的舒展空间，它就被迫以病态的形式表现出来，发展成各种邪教和骗术。要解决“少年”的问题，我们并不一定要转向他的反面，去向生命中的“老人”求助。我们只需要对少年精神予以足够的重视，给它必要的自由，直至它找到自己的内涵和分量，自然会落回地面。那位妇女对精神境界的渴求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因为怀疑和忧虑，她才试图去约束它。我们总以为精神需要理智的限制，然而她的梦表明，精神完全可以自己找到平衡，它有它自己的原则，知道界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