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在台湾大学举行的“第二届东亚人文学论坛"上，日本早稻田大学的一位教授介绍了日本“男性学"研究的状况。20世纪初期，日本学者便提出“男性学"概念，主要讨论男性的阳刚气质。经过百余年的发展，目前的研究更倾向于把"男性气概"与日本历史联系起来，讨论“男性气概”如何在历史中不断地被重构、被解释，以及它与家族、社会，乃至日本国家的互动关系，进而探索“男性气概”如何从个体的性格特征转化为国家的意识形态和民族精神，在国家事务和军事战争中、在日本民族历史发展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在这位日本教授看来，日本历史是男性的历史，女性从来就不是历史的主人，因而要研究日本历史就必须研究男性史，尤其是日本文化和社会塑造“男性气概”的历史。而且，由于女性没有参与战争，日本民族对于战争“加害性”的体验也是有性别差异的。自20世纪70年代起，日本社会便十分关注研究男性普遍具有的战争“加害性”体验，因为只有这种研究才能让日本人继续生活下去。

记得我在会上对这位日本教授的发言很感兴趣，在提问环节里便提出三个问题：1.日本学者研究“男性学”、“男性史”和“男性气概”的目的究竟是什么?2.日本史=男性史=男性气概史吗? 3.日本社会对历史的反思是对人性和男性气概的反思，还是对于意识形态以及日本政治文化和侵略历史的反思?我也借机阐述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强调战争不仅与人性、男性气概、男性史和男性对战争的体验相关，也与日本在政治经济上的霸权企图以及文化和国家意识形态相关，男性气概实际上是结果而不是原因。因而，把男性和战争仅仅归结为“男性气概”,把对历史的反思集中在“男性史”和“男性气概”方面是远非不够的，日本民族不仅要考虑“男性气概”的历史影响和社会塑造，更要考虑日本的历史错误，以及日本国家政治进步的发展方向问题，不能借助对“男性气概”的研究掩饰日本的历史错误和侵略罪行，因为这不仅无助于对历史的正确反思，而且也未杜绝再次酝酿战争的可能性。此外，无论日本学者在研究男性、男性气概还是男性史时也应当关注日本女性的战争体验，关注日本侵略战争“受害者"的体验，只有这样，这种研究才更为客观、更为全面，对于国际社会的和谐发展才更有意义。

在一番陈述之后，我还必须承认，日本的“男性学”研究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这主要体现为三点：其一，是使“性别研究”超越“妇女研究”范围，真正体现出“性别”的含义，如果研究方向正确，这种研究也能对促进世界和平及人类社会和谐发展产生积极影响。2011年我在瑞典隆德大学访学时，也曾注意到北欧国家对于“男性学”的研究，如林雪平大学的H.瑞德斯托姆专门研究越南农村男童教养方式问题。他通过人类学田野调查认为，在越南北部农村地区，男女儿童道德社会化的教养方式不同，祖父和父亲主要采取体罚的方式教育男孩，这种暴力预示并不断加强了男性话语，尽管越南也有类似于保护男孩权利和禁止体罚公约，但在北部农村地区，人们认为男孩必须挨打才能懂得规矩。这种教养方式已经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人们不仅担心男童的权益问题，也担心这种方式可能导致男性成年后的暴力倾向和行为，以及未来的战争风险。其二，这一研究也表明日本民族试图反思战争和自身历史的愿望。虽然这种反思目前似乎是以淡化政治野心和意识形态面孔出现的，但它也有可能使战争“加害者"通过对于战争的回忆和体验认识到战争的本质和残酷，从而达到厌战甚至反战的结果。其三，这一研究也有助于日本社会反思和批评对男孩实施的“男性气概”教育。传统日本社会进行的是全民军国主义教育，因为战争不仅要靠军队，更要依靠民间的战力。日本军队已经成为“男性气概”的化身，军队是能让男人自觉的学校，最有男性气概的男人是军人。这种军国主义教育也渗透到家庭教育中，5月5日是日本的儿童节，贯穿这个节日的一个重要的教育内容是让男孩成为军人。日本小学教科书中曾有母亲对即将出征儿子的鼓励："为了我们家族的名誉，我宁愿你死在枪林弹雨中，也不愿你死于疾病。”因而，“男性学”对于战争“加害性”体验的反思同时也是对这种军国主义教育的反思和批评。在这里，“加害性”一词耐人寻味，如果把它译成通行的汉语，相当于“侵略性”和“伤害性",而"加害者"也相当于“战犯"或“侵略者",如此理解，日本男性学对于战争"加害性”体验的研究也相当于“侵略者”对自己所发动的侵略战争所造成的自我伤害的研究。无论如何，日本的“男性学”和“男性气概"研究都应当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战争对于"加害者"和“受害者"来说都是灾难性的，收敛领土扩张的野心，与邻邦友好相处才是明智之举。从这一意义上说，日本的确应当研究和发展“男性学”学科，而这一学科在日本社会倍受关注的现实也折射出日本作为战争“加害者”,不仅给其他民族带来巨大的灾难，也给自身带来沉重的负疚感和心理创伤。同时我也隐约地感觉到，日本社会似乎在通过对于"男性气概"的研究为自己以往的侵略行径，以及其他民族的愤怒和谴责寻找一种解释，为战争所导致的“精神障碍”和“心理负担”寻找一个释放的出口。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日本社会最终总会出现一些有历史良知的、公正的、客观的学者，他们肯于并且能够面对事实和真理，不仅能够得出让日本民族继续生存和繁衍下去的研究结论，也能由此为其他民族带来和平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