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童话”作家的儿童文学

小川未明：近代日本儿童文学的巨树

小川未明的创作生涯横跨明治末期、大正、昭和（至昭和三十六年）期，长达60年之久。他一生创作了上千篇童话，除此还写下了四五百篇小说以及一些诗歌、戏曲和数量可观的文学评论和随笔。在日本近代儿童文学史上，小川未明可谓横空出世，无人能与其比肩。日本儿童文学作家与田准一甚至这样评论：“未明即等于日本的儿童文学史。”

小川未明的生平及创作道路

小川未明本名为健作，于明治十五年（1882）4月7日生于新泻县的高田（现在的上越市）。高田自古以来便作为雪镇而闻名遐迩。大雪之年，整个镇子都会被积雪完全封埋起来。小川未明曾这样回忆自己的幼年时代：“北国从10月末起景色就昏暗起来，11月起便开始下雪。积雪直到第二年的3月或4月才融化。那昏暗的雪景，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是北国特有景色，有着非常迷人之处，但是，孩提时，那种寂寥真是难以忍受。我总是想春天早些到来该有多好啊。在晚霞美丽，明天会是大晴天的日子里，我便感到无比的快乐……想到翻过这座山，山那边是一个没有雪的明亮的世界，心里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想。没有冰雪的光明、温暖的地方，是我孩提时的巨大憧憬。”509正是雪国的这种自然风土才培育出了小川未明的丰富幻想力和神秘感。他后来的童话创作，比如《红蜡烛和人鱼》《牛女》等都深刻地受着童年时代生活体验的影响。

小川未明在雪国高田读到中学，中途退学后便去东京，进入早稻田大学英文科。在这里，他师事著名作家坪内逍遥，并从逍遥处得到未明这一笔名，从此矢志文学创作。未明最初步入文坛，是希望做一名小说家的。而且在出版了《愁人》（1907）、《绿发》（1907）、《行星》（1909）等短篇小说集后，他也就奠定了小说作家的地位。他的创作风格属于日本典型的作为自然主义文学的表现之一的印象主义。在重视写实的同时，努力于主观感情的宣泄。其结果便是，表面上是现实的，内里却呈现出浪漫而神秘的样相。未明的文学创作，在文学史上，被列入自然主义的同时，又被称作为反自然主义之一翼的新浪漫主义，其原因正是因为未明文学的本质是印象主义。

小川未明的第一本童话集《红船》出版于1910年，尽管这本童话集仍然标着“御伽集”的字样，但里面所收录的作品已与岩谷小波式御伽有很大不同，透露出了小川未明的近代童话观觉醒的端倪。《红船》的出版在近代日本儿童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日本学者浜野卓也甚至认为：“我认为妥当的看法是，与小波的《小狗阿黄》相比，近代儿童文学是以《红船》（明治四十三年）为出发点的。”510

进入大正时期，民众的势力开始抬头，天性纯真、热血多感的小川未明，对社会的邪恶和不正是不能沉默的，他在思想上接近了社会主义。未明不仅发表了一系列对工人、农民等贫苦大众抱以深切同情的短篇小说，同时还创作了《红蜡烛和人鱼》《星星们在一个夜晚的谈话》等童话，表现对受到社会压迫、虐待的人们的关心和同情。然而面对资本主义的各种矛盾日益激化的现实，小川未明的印象主义创作方法已经不是十分有效了，到了大正末期，作为“小说家”的未明陷入了苦恼与迷惘之中。于是他便在童话创作中寻找摆脱苦恼与迷惘的道路。以《未明选集》全六卷（1925—1926）的出版为机缘，1926年，未明发表了感想文章《从此后做童话作家》，表明了今后与小说诀别，只专心于童话创作的决心。从此，小川未明专心于童话创作，出版了唯一的长篇童话《雪原少年》（1933年）以及众多的童话集。但是，小川未明的童话代表作均写于1926年以前，因为从那以后，已过中年的未明，童话创造力渐渐枯竭，已经无力写出过去那样充满幻想力的佳作，只能写被称为“生活童话”的平凡之作。

太平洋战争时期，小川未明加入了日本少国民文化协会，出版童话集《夜里的进军号》（1940年）和随笔集《新的儿童文学之路》（1942年），走上了为侵略战争出力的道路。战后，小川未明就任儿童文学者协会第一任会长，竭力发展民主主义儿童文学事业。但是，日本学者上笙一郎曾在《战后小川未明的思想》一文中，在分析了未明效力战争的思想根源后指出，小川未明在战后的立场转变并没有伴随思想上的检讨和反省。1951年，小川未明获文化功劳奖。1953年被推举为艺术院会员，这是日本儿童文学作家获得的最高荣誉。1961年小川未明死于脑溢血，享年79岁。

小川未明的儿童观与童话观

对儿童怀着爱心的小川未明对儿童的命运一直持有深切的关怀。他在《儿童默默忍受虐待》一文中，在分析妇女和无产者争取解放、摆脱压迫的时日已为期不远之后，指出儿童依然处于家长和成人社会的虐待之下。小川未明揭露了儿童在家庭、学校、社会上遭受的压迫，并宣布：“因此，我要做儿童们的代言人，为他们去抗议、去申明主张。而且，我感到了讲述儿童世界之一切的艺术，同时又能抚慰这个时代的少年的艺术所具有的必要性。”

小川未明一方面持有上述尊重儿童人格的儿童观，一方面从童心主义的立场发现了儿童的心灵世界所具有的人生价值。关于童心，小川未明曾经这样说过：“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儿时的心灵那样伸展开自由的羽翼，能像儿时的心灵那样不被污染。没有什么时期能像少年时期那样，面对美丽的东西就直率地认为美丽，遇到悲伤的事情便感到悲伤，对正义的事情便激起感慨。”从这一立场出发，小川未明阐明了自己的童话观：“通过创作诉诸这种纯真感情的闪光和自然的良心的裁断，并表现少年时代的特有的梦幻世界的故事，使读者沉醉于美与忧愁的氛围之中，这便是我所追求的童话，依据纯情的儿童的良心来裁判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即是这一艺术所具有的伦理观。”511由于小川未明的童心具有怀旧时的乡愁性质，因此，他在童话中追求一种成人所陶醉的诗意。他说：“我的童话并不是只让儿童感到有趣。另外也不满足于仅是一篇有寓意的故事。我追求的是更广阔的世界和从所有事物中发现美丽心灵以及如何把它们置于最正确的调和的状态，我希望把这些变成诗。在这个意义上，我所写的童话可以说处于与从前的童话和世俗所说的童话有些不同的立场。不如说，给大人阅读反而是我的意愿所在。”512可见，小川未明所主张的童话，并不是只给儿童的文学，而是面向不失儿童之心的所有人类的文学。

小川未明童话的艺术特色

小川未明的童话充满浪漫和神秘的气氛，蕴含着原始的朴素的生命感。他以其独特的方式，发掘了人类情感的源泉。

小川未明童话代表作中无疑以《红蜡烛与人鱼》最为著名。

住在黑暗、寒冷、寂寞的北方大海中的人鱼，听说人类居住的地方光明、美丽，人类又心地善良，于是希望自己怀中的孩子能在人世间生活，便在将要分娩时向海边那座小山游去。小山上面有座神社，下面有个一对老夫妇开的卖蜡烛的穷小铺。一天夜里，老奶奶拾回一个婴儿，从此与老伴儿一起精心喂养。这个婴儿便是小人鱼。她长成大姑娘以后，每天在蜡烛上画下各种美丽的图案。人们传说在神社点上这种蜡烛，再把蜡油带在身边，不论出海遇上多大风浪也不会翻船。从此老夫妇的铺子的生意越发兴旺。有一次，一个江湖商人骗老两口人鱼是不祥之物，出大价钱买了人鱼。人鱼在离开时，把两三根蜡烛涂成了红色。一个女人（人鱼）夜里买走了红蜡烛。就在商人载着人鱼航向南方时，海上突然卷起风浪，无数船只遭难。更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只要神社点起红蜡烛，夜里就会刮风暴。蜡烛铺的老两口说这是天诛神罚，从此关了铺子，而山下的城镇没过几年也完全荒废了。

尽管这里概述了《红蜡烛和人鱼》的情节梗概，但是，这篇童话并不是一篇故事性强的作品。与故事相比，留给读者印象更深的恐怕是阴郁云层下的日本海的灰暗景色、山顶神社一闪一灭的可怖的烛光、月光下闪烁的人鱼的湿漉漉的黑发、红蜡烛的鲜艳色彩。这种神秘性、灰暗景色、可怖氛围给童话形象带来了一种压迫感。“船夫恐怖地眺望着山顶的神社。一到夜晚，北方的海面永远是可怖的。无边的海面上，不论望向何处，都是汹涌的高高的海浪。那海浪在岩石上撞碎，泛起白色的泡沫。月亮透过云隙照射在波面上，实在是瘆人。”这样的描写已经成为未明童话独特的文体。

在思想内容上，尽管日本著名儿童文学评论家菅忠道指出童话表现了小川未明对童工劳动制度的批判，但是，从作品整体来看，表达的是一种抽象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主题。也就是说，在因果报应这种情节的背后，不仅隐含着小川未明的原始人似的感觉，对咒术的敬畏，而且还透露出富于人道主义精神的小川未明对人间不正发出的野性的愤怒。

小川未明童话的神秘色彩以及鲜明的形象在《月夜和眼镜》中也得到了典型的表现。在月色明亮的夜晚，一个老奶奶坐在窗前做针线活。四周一片宁静，突然有人叫门，原来是一个卖眼镜的男人。老奶奶从他那儿买了一只非常适合自己的花镜，戴上它又做了一会针线活。就在老奶奶收拾东西准备休息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一位自称在城里香水工厂做工的姑娘站在面前。姑娘说她跌倒碰破了手指，请求老奶奶为她包扎一下。花眼的老奶奶找到自己刚买的眼镜戴上，她惊奇地发现透过眼镜看到的不是一位少女而是一只蝴蝶。老奶奶温柔地对她说：“好孩子，请到这边来。”然后向后院的花园走去。花园里开着花，白天是蝴蝶和蜜蜂嬉戏的地方，当老奶奶站在花园里回头看时，那个少女已经不见了。

“城镇和田野，所有的地方都在绿叶的遮盖之下”，“月亮发出淡淡的青光，照耀着这个世界。树林、房屋、山岗都像浸在略有暖意的水中一般”，“老奶奶愣愣地坐在那里，仿佛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回想不起来似的，怀着一种处于梦境般的宁静心情”。《月夜和眼镜》出色地表现出月夜中的一片安宁静谧的氛围，与老奶奶的温情和爱心达到高度的和谐。

在《星星在一个夜晚的谈话》《负伤的铁路和月亮》《月亮和海豹》等许多童话中，我们都能感到小川未明对夜晚和月亮的偏爱。他通过这些景色表现自己对自然、人生所怀着的幻想以及神秘感。小川未明的童话是诗意的童话，这些童话与岩谷小波的“御伽噺”具有质的不同。小川未明的出现，给大正时期的儿童文学创作带来了本质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