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活是完全在自然之中进行还是超越自然之上形成一种独特的方式，这一问题将构成自我反省的出发点。毋庸置疑，即使在内在方面人首先也属于自然：自然不仅自外部环裹着人，而且还深深延展入人的精神生活。因为即便人的精神生活在广阔的范围内也像自然事件所展示的那样，只是现存要素并立和聚合的一个部分。作为这样一个部分，它仅仅是与环境的一种联系，在这里所有的刺激皆来自外部，而所有活动都对外发挥效力。虽然可以如此确定地说这种情况占据着我们生活的广度，但只要更加仔细地观察和更加严密地审视人类的状况就可以看到，我们的精神生活并非仅限于那个范围之内，在其所有的主要发展中，如认知、感知和努力，人的精神生活都突破了那里划定的范围，面对纯自然显示出一种独特的方式。这种情况不仅表现在个体身上，而且也表现在人的共存和共同活动中。

在自然领域中的认知是一种将单个印象组合在一起的行为(联想),这些印象的保有和存储产生了某种交织体和一种经验，在此过程中可能出现度的差异，对动物生活的观察显示，生物在上升期联系更加广泛、更加盘根错节，因而智慧获得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然而无论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这与参与联想活动的人类思维也有着天壤之别。因为在转向思考时，人已挣脱自己的环41境，同时也表现出超越于所有的纯粹印象之上。作为有思维的生命体，人有能力与整个环境相对抗，有能力思考自身与环境的关系，人的精神以此表明了一种内在的独立性和一种自行激发运动的能力。即便科学也是如此，它是共同劳动的产物，与日常生活行于其中的各种表象的混合物有着根本的不同。只是在人将自己的生活建立在思考的基础之上的范围内，生活才是人自己的作品，而时常变换联系的表象则随意将我们抛来扔去，由于其附着性和偶然性绝对不可能承载文化活动。——唯有超越仅仅并立而存的状态，唯有构成一个总体构架并以此涵括所有的要素，唯有从内在方面将所有要素联系在一起，将整个领域彻底划分并分出层次，思维才可能获得这种独立性。因而一个概念的各个组成部分，亦即所谓的特征，应从一个具有囊括性的统一性出发进一步相互限定，这样就会产生一个体系的秩序，就会使一个大型的劳动综合体成为可能，就会使整体的思想在任何一个特殊的地方都发挥作用。生活在这里显现出一种完全不同于仅仅组合在一起的结构。——最终思维将显示一种新的生活水平，只要它极其清楚地从主体及其判断中分离出一个自在事物的王国，一个起初人对其陌生但却会为其付出努力的王国，人绝不会任其尽可能征服自己的王国。只要坚持这种追求事物的努力方向，生活在内在方面就会超越纯现状，亦即一种在其自身中的扩展。人曾一再被告诫，人类永远不可能接近事物，尽管如此，人类依然一次次重又关注事物和为事物付出努力，人类似乎不可能长久地放弃事物。意识到我们无法企及的真理远在我们的表象世界之外时人会放弃，不过这种放弃透露出的是一种完全不同于纯表象机械论的智慧的特性。即便这一否定表明的也是问题和对问题的关注。

人的感知也显示出类似的持续动态。它不像在动物的内心42生活中那样与各种感官兴奋紧密联系在一起，它也萌生于内，发于精神自身的活动，即使在这类情绪中伴有身体因素，也与纯感官性的感受有着根本的不同。人对幸福的追求与感官的愉悦相距常常那样遥远，甚至常常直接与感官的愉悦相对抗!——其次，在我们身上，情感并非仅限于各种快乐与痛苦的激动：更确切地说，活动和创造致力追求的是生活的一种整体状态，一种满足状态，一种内心幸福的状态，这种整体状态又反过来影响对各个经历的评价，赋予它们这样或那样的价值。人的幸福不能依获取快乐的多少来衡量。在并无外在欢快的严酷时代人也有生活之乐，而根据我们自己这个时代的见证，即使再丰富的享受也难保不会陷入内在的空虚和极度的不快。——最后，情感可以摆脱个体状况的约束，可以以爱和同情显示对他人境遇的关心，可以从置身于事物的正义性和发展进程中获取快乐。因而爱和同情就成为各大世界宗教的推进力，若没有对事物的内心喜悦，人的活动决不可能取得实际上已获取的伟大意义和力量。因此正是这似乎奇特之极的东西指引着人超越了自己的小我。

欲望领域也显示出类似的运动。人的愿望中出现了一种追求超越自然本能那神秘的约束力的努力，行动想获取独立性和优于自外部侵入的一切的地位；人类共同体是在相对纯自然的一种文化的形成中获取这种独立性的。因为人类的特点是，人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落在自己身上的命运，而是试图自己赋予自己命运，由自己提出种种要求，自己有能力贯彻这些要求。——然而这种独立性的形成要求各种愿望汇聚为内在的统一体，各种愿望不得乱哄哄或并立而行，而是必须从属于一个总目标，为这一总目标做出的成就决定所有个别行动的地位和意义。即便我们在国家和社会中合作时，也迫切需要通过形形色色的成就造就一个作为整体的人在其中感到满足和幸福的总体水平。缺43乏这种整体水平理念和希冀的努力永远不可能赢得整个人。当代各种宗教、政治和社会斗争极其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它们显示出所有中间党派搁置这些原则问题的危险性。——如若尝试进一步理解至高之善，最终又将出现一个要求，即超越主观评价，给生活更多的内在的广阔度。因为作为单纯的人的惬意感的幸福会让我们感到其极其狭隘和卑微，即便它是整体的幸福。精神活动的所有巅峰皆统一在一种努力之中，这就是使人不再关注单纯的欢快或单纯的得益，为生活确立提升自己和使自身具有更伟大的意义的目标。

所有这三方面的行为显现的都是内在生活的一种独立过程，一种整体的形成，一种对超越人类局限的追求。显然这一切都不是自然的一种单纯延续，而是一种与自然的决裂，是选取了新的出发点，甚至是生活的一种倒转方向。凡是在目标、道路、力量和运动方面日渐明显的东西都具有其全新的从整体到整体的影响力，都具有全新的内在性和相对于自然全新的自主性，这必然是作为一个难解的谜从自然中显现出来的。总而言之，一个新的生活发展阶段是显而易见的。这一新阶段在每一个体、各个民族、各个时代乃至整个人类中能在多大程度上成为现实，这是一个其自身的问题，一个可能引发相当数量的纷扰的问题。不过所有这类纷扰都不可能动摇一种新生活已出现这一事实。这种新生活因其特性很少简单化地塑造真实存在的外形，不过这不会给它带来伤害。因为我们的目标不是为了人而尽量简单化，而是真理，真理永远是真理，即使它令人不舒服。如果一个自然研究者仅仅因为一些现象与概念及理论的传统模式不符就将它们搁置在一边不予理睬，人们将怎么看这位自然研究者?然而应该如何理解这一作为整体的新生活?如要对此进行44探寻，找到某一方向最容易的方法就是将精神生活的总体效力限定在自然阶段，然后再以此为对照考虑新方式的超出之处。那种总体效力很容易即可获知。无论自然阶段的精神生活显现出多么丰富多彩的形式和多么各不相同的高低程度，其任务也依旧限于服务于维护个体和种属的自然存在。所有的智慧、计谋和技艺均不会超越这种自我维护的界限，即使它们常常引起我们的惊叹。动物世界的个别生活冲动虽已含有某些挣脱这种限定的苗头，但却未汇聚为一个整体，未形成一个自己的领域，未产生一种新的生活。因而在这里，精神生活是某一自然生活进程的一个单纯部分，作为这样一个部分，它总是朝向外界，能对此有所作为，但在自身处却无力做成任何事情。在这里，事物的演进没有从一种中间带的演进上升为一种内在的演进。事情就是如此，不过它发生在人的领域内，当然不是在一般的人类生活中。在这里，生活走向其自身，犹如从睡眼蒙胧态升为全然清醒态，同时又感受到被完全束缚在外界异物上无以忍受，它要立于自身，要在自身有所作为。然而生活的总体面貌若无显著变化这是不可能的。随着转向自身，也就走上了一条通往新区域的道路，其目的地暂时还极为遥远。

向这样一种目标的努力不可能仅满足于一般类型的精神活动，人们的努力迫不及待地超出了这一范围。因为一般的精神活动只是通过一个犹如异物与其对立的对象赋予精神力量以活力，以这种方式证实精神力量，与主体发生关联的是某一处在主体身外的客体。我们就这样力求在思维中描摹我们四周的自然，我们就这样改善自己四周的境况，我们就这样相互进入各种各样的交际和竞争关系。精神力量通过这种方式不断发展。然而只要对象犹如异物处在外部，生活就呈分裂状，生活就不是在返向自身，不是在将无以估量的劳动转化为自己的得益。所有的激动45和努力没有赋予整个精神以活力，没有出现一个内在的王国，没有出现这一王国的发展。然而生活的这种分裂同时却给一切活动设置了僵滞的界限。一种研究的对象若永远处在外部，那这一研究永远也得不出真正的认知，永远也无法获得与事物的内在的密切关系，其成就也就仅限于将众多的未知数归结为唯一一个未知数，这虽然使事物显得更加简单，但它的秘密依旧没有解开。另外，我们若将他人仅当作处在外部的人去观察和对待，即便在共同生活中能有一些改变和改善，但在这条道路上不可能实现一个真正的共同体，不可能达到人和人类内在方面的提升。若不能以某种方式克服力量和对象的分离，我们的生活便会僵化在狭隘的界限内。除了将对象本身置入生活过程中，除了使力量和对象在一个具有涵盖性的整体中相遇，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够克服力量与对象的分离?这类现象发生在人的领域内，这一点毋庸置疑。或许在道德和人与人的关系中这一点最为清楚。唯有将法纳入自己的意愿和生活，义务观念才会产生，因为一个由外部施加的命令只能通过执行赏罚才能发挥效力，不过这不可避免地会破坏行为的道德特征。因而要求必须包含在我们自己的本质当中。另外，爱的对象若未被纳入自己的生活范围，若未包含在自己的本质里，无论这对象是个体还是较大的整体，都不可能有真正的爱。表面上的异物若能因此获得一种内在的现存性，才有可能实现挣脱小我和扩展自己的本质。即使并非只是表面套话的所有法律也要求置身他人的位置，从他人的位置观察事物。艺术极为清楚地表明，存在着种种各不相同的创作形态，不过首先是克服那种对立才能使人达到最高形态。因为这种最高形态并非仅仅再现一个处于外部的对象，也不仅仅是一个偶然的主观态度的反映，而是创作在这里涵括了主观和客观的对立，对象被置于精神的天地46里，对象在这里与具有塑造力的力量相遇。两者会聚在一起，相互渗透，相互提升，于是出现了一个独特的王国，它带来了无限多的新事物，不过依然留在精神生活之内。只要对象还犹如异物固留在外部，只要对象未被看作属于我们自身，以致我们在为对象付出努力时还在探寻我们自己最深层的本质，那就不可能是在追求一种真正的认知。那种强大的力量就这样在形成，认知的努力凭借这种力量可以抓牢精神，它是一个可靠的证明，它证明对象物的王国以某种方式与我们在内在方面紧紧联在一起。

这种占有对象的方式证实了生活的一个更大的广度。不过只要这种广度的形成能带来丰硕的成果，深度的形成必然伴之而行。如果没有一个整体能够涵括力量和对象，它们就不可能卓有成效地相互作用，而这一整体决不能是一个仅供力量和对象会聚的空洞无物的空间，而必须是一种杰出的能力，一种可以将它们联系在一起汇聚成唯一一种生活的能力。然而生活若不将自身分出层次从而获得一种深度，就不可能有这样一种能力。这种能力现在已具有的形态是，一个在力量和对象的对立的发展和克服它们的过程中力求完善自身的整体正在为它而努力。生活在这里显现出两个层面：一个层面中是一个整体，它暂时还不完全清晰，与其说是完整的生活本身，倒不如说是一种对生活的渴求；另一个层面中是力量和对象的离散和并立，为了紧密联系在一起和相互渗透，它需要那种具有涵括力的整体进行统合和继续塑造。因而生活显然被理解为处在变化和流动中，它首先须是自我形成的。首先是不同的层面和方面相互促进和相互提升，然后才会完成整体的自我提升，才会有一种内在的会聚，生活自身才会逐渐巩固，才会获得自主性和本原性，才能逐渐由模糊不清的轮廓发展为完整的形态。这种进步首先依赖具有涵括力的基本行为获得一种鲜明的特性，一种与众不同的特点。特性愈鲜47明，这种基本行为就愈能赋予生活一个坚实的基础，在分析各种阻力时就会得到更多的体验，就愈能将运动引入可靠的轨道。无论经历多少形形色色的事件，一个持久的基础的形成，一种本质的形成，也不会完成于行为之外，而是完成于行为之内。生活以此便达到了完全立于自身的境地。

在这种转变中，生活并非转向外界，而是转向其自身，将自己作为致力的对象，它不追求对外界的成就，而是努力充分获取自己的内涵，它不单单有一个个任务，生活作为整体首先就是一个任务。照这样理解，生活不可能塑造一个个点的纯特性，不可能源自一个个点，而是获取一种相对于它们的独立性，它不是由一个个地点生发的，而是被它们所接受。如果“过程”这一概念不会让人想到一个机械性的进程，可以称其为“生活过程”。有一点无论如何须坚持，即我们内心会产生某些东西，这些东西优于一个单独点的目的以及境况，这些东西无须通过这类目的和境况传达给我们，而是能够以自己的力量直接对我们发挥作用。这种优越的东西必然成为我们自己的生活，只要我们的本质在其深层次上与它们有关联，只要我们抓住这一深层次并将其变为完全的占有物，这一点就是可能的。不过我们生活的重点会因此而移位，会发生一种完全不同于初始状态的彻底变化。这一变化将带来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首先可以称为自我生活的生活，一种不是在单个的点之间行进的生活，它不会在主观和客观、力量和对象的对立之间摇来摆去，而是成为一个整体的自我发展，因而首先能够孕生内容和价值。这种生活以此首先在自身形成一种深度，从一个具有优势的中心点发挥着使整个周边范围充满生气的作用，因而使思想、信念、性格、人格这类具有重要意义的东西得以产生，从而获得一种价值。这里会产生一种精神的内在性，它对主观与客观的对立具有涵括力，因而与纯主观的内在性48有着极为显著的区别。因为后者置身于具体事物的关联之外，停留在纯现状中，而前者则孕生出一种内涵，形成一种坚实的生活基础。生活的立于自身与主观性的情感是有着根本区别的事物。首先由于这种立于自身的展开及其本原性的显露，真善美的概念才获得了坚实的基础和清晰的意义，同时也获得了相互间的关联。此时它们呈现为本原质的现象，可以加以描绘，但却不能推演。在它们身上清楚地显示出，在生活转向自身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种具有极其丰富内涵的本原性的深层面。这一切相互结合产生出一个错综复杂的复合体，一种大关联，甚至在进行一个世界的构建。因而精神生活在这里是作为一个内在世界的形成而呈现的，对这个世界的形成而言，没有确定外部界限，与其相遇的一切皆被纳入它的活动，即便自内也显现出一种无限提升的能力。随着这种立于自身的展开，精神生活实际上已获得一种相对于纯自然的独立，此时已不再是一种朦胧冲动的单纯部分，现在就可以尝试弄清我们自身的境况，追寻人生的一种意义和价值。